李希抽抽搭搭:“我讨厌叔叔。”
季听奕十分坦然:“嗯,我是喜欢吓孩子哭,反正命里也没有子女缘。”
他又问:“可我好心告诉你实情,你为何还讨厌我?”
李希不答,神魂看起来可怜兮兮,只一个劲抹眼泪。
“你这倒霉小孩。”季听奕歪头:“好没良心啊。”
李希一噘嘴,背过身,发起小脾气:“你走吧。”
季听奕:“都告诉你那皇城娘娘只是个女鬼了,她出不去这地宫,只能托梦给附近的人。你都知道自己被骗,为什么还不跟我上去,留在这干嘛?”
说着,季听奕又打了个喷嚏。
李希小小神魂立在阴森地宫中,显得十分脆弱,她声音纤细,轻声道。
“可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要我妈妈的寿命。”
季听奕微微蹙眉。
李希转过身来,问道:“要是我死了,还能把寿命还给我妈妈吗?”
季听奕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是跟朋友互换玩具呢?”
李希闻言,稚嫩声音极轻,一字一顿道:“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妈妈不该救我的。”
她的声音回荡在寒凉空气里,显得十分任性。
季听奕看着她的脸,眉心深深皱起。
他问:“为什么?”
李希:“我不想活在这个没有妈妈的地方……我应该,死在医院里。”
她低头,手抠在一起:“我之前听见别人说,如果没有我的话,我妈妈就可以再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反正,我本来就是该死的。”
季听奕眉眼微凉,他还记得,邓梅家加盖二层、造成孤阳煞的原因,就是因为邓梅当时怀孕了。
狭隘来讲,李希的确是整个缘由形成的本因,就像她说的,本就是该死的。
季听奕目光敛了敛,像是忆起某些往事,唇边凝出些似有若无的笑意来。
这笑意有些嘲弄,像那些他怎么参也参不透的因果。
季听奕话里的苦涩很淡:“你是在怪邓梅,不该换你活下来吗?”
李希用手背擦掉眼泪,但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她索性将手按在眼前,话里哭腔很重,都有些听不清了:“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我妈妈,要是没有生我就好了。”
棚户区中所剩无几的住户,都是在这里住了数十年不愿搬走的人。
邻居家每家每户的事,每个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上大半天。
邓梅与李亚权结婚、李亚权高升、加盖唯一一栋二层,而后李亚权又出轨、离家,一直到邓梅自杀离世,每一件事,都停驻在人言之中,李希想不知道都难。
她从出世就饱受病痛折磨,平日时常看到窗外跑闹的同龄人,却连健康是什么感觉都想象不来。
混合起来的药片、一场接一场的手术,对李希而言,就同家常便饭一样。
对于爸爸而言,她是个完全不被在意、甚至不存在的小孩。
而对于妈妈,她又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世人说人间共有八苦,前半句生老病死,“生”为八苦之一,首当其冲。
人自出生开始,渡过第一道鬼门关来到世上,随着时间,每一步成长皆从苦难中来。
季听奕看着李希周身布满死气,无奈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突然平白生出这么多恨意?”
李希抽泣着,喃喃问:“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
季听奕平心而论,倒是觉得,李希已经得到很多了。
他问:“你是在,怨恨这个人世吗?”
李希年纪还小,脑筋也直白。
她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嗯,我讨厌这里。”她问:“如果我也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妈妈了?”
隐隐水声作响,将那童言无忌的痴言衬托,其中可笑丝毫不显。
季听奕不知道邓梅面对死亡时,心里对人间有没有不舍,但归根结底,她总是更爱李希的。
可如今,李希却说,她不想活下去了。
在季听奕的视线中,李希背影一旁,是当初封印玄武的地宫高台。
季听奕蹉跎数千年,总觉人间的事与愿违,好像永远不会有尽头。
季听奕对那副羸弱瘦小的神魂说道:“我只当你是年纪太小,失去母亲,在这里自怜自艾。这些话,日后不要再说了,若是被你母亲听见,她要难过了。”
李希听不懂他话中深意,脸上的怨念丝毫未消。
季听奕也觉李希八成听不懂,叹了口气,改口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会散去的怨恨吗?”
李希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神色,没有回话。
季听奕脸色沉静起身,将李希的身体暂时放在地上,走到那神魂面前半蹲下来。
继而,他身出右手,两指并在一处,轻轻点在李希的眉心正中。
李希只觉一阵安静后,脑中骤然响起一阵哀嚎。
数万鬼泣一同响起,交叠着武器铮鸣、嘶喊与怒吼。
甚或女人的凄凉低语、孩童的嘤咛啼哭,合成一道仿佛能震碎一切的力量,从季听奕的指尖传出。
上古天劫的余威与残响,像可以淹没万物的洪流,瞬间席卷李希的紫府。
而后仅仅一瞬,季听奕便将指尖收回。
哀嚎刹那消失,空洞的安静像深渊一般,吞噬着地宫中的两人。
细风经年不停,却无法将往事带走。
数千年前的火光中,季听奕用尽全部心力,却怎么也烧不尽不断流转而生的九黎怨气。
业火蔓延失控,迢迢火海。
红衣落于黄土之末,轻衫摇曳,只能将错就错,把这怨气封印在蕴含着玉清灵气的自己体内。
他与蓬莱定下约定,若他有一天遇到无法化解的危难,便当自殉天地,携九黎怨气一同散于三千浮世,不留一丝痕迹。
季听奕苦思数年,终于懂得天劫之所以称为天劫,便是他怎么做出改变,也不可能化解的。
他只庆幸,他将那人送进轮回,就如同邓梅将自己的寿命换给李希一样。
故而季听奕觉得,李希如此任性,他是该生气的。
两相静止间,有手电光从上方的缺口中照下来,在大殿中晃了晃,最后定格在季听奕和李希身上。
季听奕仰头看去,只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两个刺眼的光点。
他猜到来者何人,继而说道:“别照了,晃眼睛。”
他站起身来,不再去看愣住的李希,一边朝缺口正下走去,一边问道:“你俩要从这下来吗?挺高的。”
上层的王霖曦探身,目测了一下高度。
他觉得是有点高,稳妥起见的话,最好换一条路。
还没等他说话,他身边的方归赈却朝前迈步,径直跃了下去。
方归赈掌起阵风,稳稳落在地上。
随后,王霖曦见方归赈平稳落地,一同跳下来,落在小风卷中,还被走来的季听奕扶了一把,一同站稳。
不远处的李希,原本还陷在那片哀嚎中失神,猛然看见方归赈,突然一声哭喊,朝这边一溜烟跑来。
“方哥哥!”李希脸上都是眼泪,扑向方归赈腿上。
因是神魂原因,她抱了个空,直接穿了过去,随后愣了一下,哭得更委屈了。
她这惊天动地一哭,身上的死气倒是尽数都散了。
方归赈低头看了看自己腿边的哭包子,随后下意识转头看向季听奕,眼睛里写满疑问。
季听奕没说话。
他看着眼前情景,只觉虽然李希方才没抱上方归赈的腿,他还是有点不乐意。
“你别看我。”季听奕道:“我又没欺负她。”
“没说你欺负她。”方归赈温和道:“她怎么神魂出窍,还哭成这样?”
季听奕一听,心里更不乐意了。
他唇边粲然一笑:“那你问她呗。”
方归赈面露无奈,只好半蹲下来,耐心朝李希问道:“小希,怎么了?”
季听奕:“……”
烦透了。
李希指着季听奕,像是要告状,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说出话来。
九黎怨气何等凄恻,仅那短短一瞬,就将她心中那点愤恨不平完全击溃,却又将她吓到,只知道抱着熟人放声大哭。
方归赈碰不到她,只能将声音放低,一句句轻哄起来。
季听奕懒得再看,示意王霖曦背起李希的身体,与后者一同靠在柱子上,继而又打了个喷嚏。
季听奕一边揉鼻子,一边看方归赈哄孩子。
随即,他看向王霖曦,有点好奇,问道:“那追着你的女鬼呢?你把她收了?”
王霖曦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差点死在她手里,是方前辈突然出现,将女鬼化形散去,把我救了。”
季听奕眉间微动,一时没接话。
王霖曦见季听奕鼻头有点红:“您是不是感冒了?”
季听奕:“好像是有点。”
王霖曦很担忧:“这地宫里太冷了,要不您挨着我,能暖和点。”
季听奕摇了摇头:“我心脉里镇着昆仑寒玉,这地宫里阴气又重,挨着你也没用。”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方归赈的轻声慢语,李希哭了半天,终于倒上气来。
季听奕抬起手,看向自己刚刚抚摸李希神魂的指尖。
他方才引动九黎怨气,此时心中仍有余响。
阴冷缭绕在他的皮肤上,生出诸多寒意。
数万怨恨旦暮未歇,他一背千年,没有一刻放下过。
此时此刻,许是因着感冒头晕的缘故,使他稍稍觉出几分疲累来。
李希也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下。
不久后,她顺着方归赈的视线,莫名迈步,扭扭捏捏地走到季听奕身前。
季听奕看着李希一路走过来,继而在自己身前老实站好,不由有点奇怪。
他瞥了瞥远处的方归赈,只见后者目光柔柔,正看着自己。
季听奕不解,只好低头朝李希问道:“你干嘛?”
李希声音低低切切:“你蹲下。”
季听奕想也没想:“我不蹲。”
李希:“……”
眼看她小脸又要皱在一起,季听奕妥协道:“蹲下也行,但我要先说好,我刚才不是欺负你,是给你做个活血化瘀的心灵SPA,明白吗?你可不能记仇,朝我吐口水。”
李希点点头。
季听奕缓缓蹲下,还没想明白李希要干嘛,突然见她朝自己抱了过来。
李希知道自己会抱个空,却还是幼稚、又多此一举地,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季听奕微楞过后,头微微转过,看了看李希的后脑。
人族幼崽的神魂带着热意,似有若无地贴在他的脸边。
那感觉十分微妙,仿佛与薄云相触,又带着微暖,如同春日清晨初升的日光一般。
李希:“方哥哥说,人族神魂最是温热。”
她声音软糯:“他说你打在喷嚏,定是感冒了,所以要我来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