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霖曦坐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向方归赈的脸。
地宫走廊还是那副样子,幽暗又荒凉,但又好似因着眼前人的到来,陡然变得十分安宁
王霖曦脸上还有些局促,回道:“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与提点。”
方归赈伸出手,将王霖曦从地上拉了起来,问道:“季听奕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还有,刚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王霖曦边站起边答道:“我也不知道那女鬼是怎么回事,我和季前辈下来没走多远,她就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之后我们分头行事,由我来拖住那女鬼,季前辈去找李希了。”
随着王霖曦站起身,方归赈微微感应,随后将手搭在王霖曦肩头,将人转了过去,望向后者背部衣角。
在王霖曦身后的衣摆边缘,贴着一张小小的辟邪符,就像是一根黄色的小尾巴一样。
那符箓虽小,灵力却十分充沛。
可见就算方归赈没有及时赶到,那女鬼也是碰不到王霖曦一丝一毫的。
方归赈淡雅一笑,用指尖拂过符箓,轻轻摩挲上面属于季听奕的笔触。
继而,方归赈松手道:“走吧,我们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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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地宫分为上下两层,底层连通地下河,走入下方后,便能隐隐听见水流声音。
季听奕执着罗盘,在盘根错节的走廊中溜溜达达。
他望着好似无穷无尽的通道前方,很想知道李希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距离气眼位置越来越近,季听奕站在一扇由巨石雕刻而成,仿佛浑然一体的石门之外。
他看出此门暗藏机关,但寻了半晌,也没找到机关所在。
手中罗盘按他心意催动,直指地宫生机所在,此时纹丝不动朝向石门方向。
季听奕将灵力送入石门缝隙,在细微处反复探查,终于找到连接机关木栓的大致方向。
随即,他顺着走向,在一侧的烛台正下,找到了一块有些奇怪的小石壁。
石壁上散布着诸多细孔,猛一看去,有些难以看清。
因为靠近水源,此时空气中水汽浓郁,倘若吸进身体中,便会化作一股阴寒的湿气。
凉意中,季听奕却站在那块石壁正前,望着那些几乎细不可查的小孔,出神了良久。
他抬手轻触石壁细孔,某些古老久远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被暖暖唤醒。
玉清境十里繁花,乃是当之无愧的仙境。
可对于年幼的幼狐来说,却也是个非常无聊的地方。
他不愿弄坏一根花茎,无聊时,除了自己吹箫、或跑到其他山头捣乱,就只能坐在花树下,摆弄那些粗糙无趣的人间玩意。
某日先圣看出自己的小狐狸无聊至极,便用丁香黛玉,雕了个小玉盒赠予他。
方盒玉色淡雅,上方诸多小孔分布混乱,有虚有实。
季听奕若想要打开方盒,取得里面的东西,需得配合一卷经书,待他将书中道理一一参透,悟出内里至精至简的大道来,才能从那些分布毫无章法的小孔中找到正确顺序,解开其中精巧的机关。
他抱着一卷《宝源真经》,不分昼夜,整整消停了一个月,才从那些冗长复杂的圣言圣语中理出头绪,而后依着所悟的“自中而始,阴阳不掺”,从中心开始,依次点亮半边星盘,终于拿到了里面的箫穗。
胭脂色的扶桑花,缀在流苏首端,挂在他的那根木箫上,一时好看极了。
而后,先圣见他玩得高兴,便又做了十数个,放在花树下的木架上,并给玉盒关窍起了个名字,唤为千思锁。
季听奕看着石壁上那些与当年千思锁如出一辙的细孔,不由有些微楞。
可他转念苦笑,又觉得是自己多思了。
毕竟几千年来,各式各样的细孔锁花样百出。
更何况,那时那人做玉盒送礼,只是为了逗自己玩闹,其中工艺程度并不复杂,若说有其他手艺人与那人想到同处,好像才更是合情合理。
季听奕望着小孔,细细思考起来。
随后,他借着手机光线,轻轻擦掉石板上那些与水汽融合的尘污,将所有钥孔一一看过。
钥孔位置七零八落,但还是不难看出,其中一部分钥孔呈八角分布,是完全按照《北斗经》中的奇门遁甲所记,与地宫、和地宫上层的棚户区建筑气转之处完全吻合,既对称又符合规律。
所有钥孔位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强迫者福音,却只除了正上一孔,距离正确位置微微偏移些许。
季听奕有点疑惑,他觉得按照整个地宫的建造来说,这位高人是不可能弄错这一处位置的。
湿气中的寒意无孔不入,慢慢渗进他的身体。
季听奕打了个喷嚏,之后决定不再犹豫,翻手掏出一段桃枝,依次插入对应钥孔。
他特意按照八卦顺序,只将上方偏移小孔留到最后。
而后,他思虑再三,将那偏移小孔一齐插过。
随着一声沉闷撞击,季听奕向后靠了些,给自动打开的石门让了让位置。
石门缓缓而开,开到可容纳一人通过的角度停下。
随着门开,门中溢出光亮,使得季听奕稍稍警惕。
很快,他在门内一角的光亮正前,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小小身体。
季听奕快步走入宫殿,走到晕倒在地的女孩身边,将她缓缓抱起。
双手探过颈侧后,季听奕确定李希只是昏迷,并没有生命危险,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环顾此间正殿,看见在李希昏迷的正上位置,玄武破封而出的一瞬余威冲破了正殿上方隔层,上层小殿隐隐可见。
季听奕仰头看向那处破洞,觉得李希应当是失足跌下来,才会在这个位置陷入昏迷。
大概也是李希运气好,玄武正殿中神息尚存,那女鬼才一时没敢接近。
紧接着,他环顾整座大殿。
因为位于地下水流附近,大殿内所有装潢摆饰均采用青石,显得阴冷无比,倒是很像玄武执掌的玄冥之界。
这时,一道稚嫩童声自他身后响起。
“你是谁?”
季听奕猛然回头,看见另一个“李希”,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季听奕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身体,确认怀中身体体温仍在后,他再次望向身后时,眉心红印微微显露。
一窥之下,他瞧出一丝端倪。
季听奕顿了顿:“……你怎么神魂出窍了?”
李希的神魂看起来怯生生的,还有点害怕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季听奕:“你爸让我来找你回去的。”
李希小脸皱起,执拗道:“我没有爸爸!”
季听奕闻言,从善如流改口:“你一直没回家,你姥姥也很着急。”
李希一听,脸皱得更厉害了。
她此时纠结起来,沉浸在难以消化的自责中。
季听奕抱着李希的身体站起来,想到如果再让那副小身板这么躺在地上,很可能会发烧。
他知人族身体与他相比十分脆弱,邓梅也说过,李希从小体弱多病,身体很不好。
那头李希纠结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我不会回去的。”
季听奕好奇道:“你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
他笑着掂了掂手里的小身体:“还收拾了小包袱,人小鬼大的。”
李希:“我要去找皇城娘娘。”
“……”季听奕:“你找她做什么?”
李希:“皇城娘娘给我托梦,说可以帮我找到妈妈,还可以让我和妈妈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季听奕闻言,心中几番思索。
他问道:“你说的皇城娘娘,是什么时候给你托梦的。”
李希想了想,脆声答道:“我记不清了,但那天我家旁边的房塌了,你可以自己查一查。”
季听奕猜想全中,耐心对面前的稚童道:“那可不是什么皇城娘娘,那就是个被意外放出来的女鬼。”
他笑道:“那坏坏女鬼只是想骗个八字轻的小傻子过来,好得个新身体罢了。”
李希:“……可她答应我,会帮我找到妈妈。”
“所有人都说我妈妈死了。”李希声音小些:“可我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只是我找不到她。”
她声音软得不行,带着年幼的稚气,又有几分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懂事。
随后,小女孩昂着头,像是很有勇气的样子:“皇城娘娘说能帮我找到她,所以就算我爸爸让你来找我回去,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季听奕抿了抿嘴,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问:“你姥姥不是用皇城娘娘的故事吓唬过你吗,你自己跑出家门来找她,不害怕吗?”
李希摇头:“我不怕,我想找妈妈。”
季听奕:“你一点也不怕被皇城娘娘抓走,当小丫鬟使唤?”
李希小嘴动了动,绷紧道:“不怕!”
她一番样子,成功将季听奕逗笑了。
季听奕眼睛弯弯:“我一向挺讨厌小孩的,但我觉得你这小姑娘还行。”
他道:“那我就不把你打晕扛回去了,和你讲讲道理。”
他盘腿坐在地上,与不远处的李希平行而视。
而后他将怀中李希的身体打横放在腿上,确保她不会再次着凉。
季听奕:“你说你要找你妈妈,什么都不怕,可你想没想过,就算你用尽所有心思,还是找不到她,那时候该怎么办?”
李希见季听奕坐下,又抱着自己身体,行动很是受限,心中的警惕放松了几分。
而后,她答道:“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继续找她的。”
“可你真的找不到她了。”季听奕直白道:“你妈妈是为了你自杀的,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寿命给了你。”
李希微微愣住,没有说话。
季听奕继续道:“寿数你能理解吗,就是每个人能活到多少岁。原本你的寿数已经走到头了,是你妈妈用自己换了你。她用她死,换你活着。”
李希圆眼缓缓睁大,而后连嘴唇也微微张开。
季听奕:“所以我觉得吧,你不能不怕,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才不算辜负她,你觉得呢?”
李希小小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但面前人说的话,听起来又格外可信。
李希还记得去年年底,她躺在医院的加护病床上,带着呼吸机,身上各处插着令她无法动弹的管子,隐隐听见医生和妈妈在门外说话。
深夜的医院见证过无数场生离死别,所以那时邓梅的痛苦,也显得无力起来。
随着邓梅的哀求声,医生无可奈何,这样说过:“我知道您很爱您的女儿,但她那么痛苦,也许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是否还要坚持抢救。”
腊月数九寒冬,那天晚上,加护病床陪李希一起,聆听了邓梅唱的最后一遍晚安曲。
李希在闭眼时,本以为,也许自己再也看不见太阳公公了。
但当日光再次出现后,李希只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妈妈。
季听奕轻柔道:“怎么?吓着了?”
李希声音微颤:“你是骗我的。”
季听奕:“你这个表情,就是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李希眼一眨,两滴眼泪瞬间流出,她软软哭出声来:“你、你骗人。”
她孩子气地哭喊道:“……我一定能找到她!她就在我身边!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的!”
季听奕想到邓梅的枯槁鬼影,口中似有轻叹。
他就这么看着李希嚎啕大哭,过了半天,才伸手在兜里摸了摸。
“要纸吗?”季听奕问。
而后,他又自言自语:“哦,忘了你是神魂了。”
他自己抽了一张,把怀中女孩身体眼角一同溢出的眼泪擦干净,之后缓缓道:“别哭了,挺好看的小姑娘,都哭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