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忍住。”宋歌说，“忍住不想你。”
“......”
沉默，是此刻的祁夜。
“...你在放什么狗屁！”祁夜捏着手机，忍住不摔。
“嗯，你这几天出去玩了吗？”宋歌那边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我看见思意和思悠他们去海边了。”
“他俩分手最急的就是他们爸妈。”祁夜夹着手机，边往阳台走，边叼上根烟，“找到假期，可不得把他俩弄一块儿。”
“为什么？”
“看对眼儿了呗，都觉得娃不错，要不是还没高考，现在就得摆两桌。”
“那他们自己觉得呢？”
“不知道，他俩一天一个样，有时候好得不行，有时候又吵得不可开交。”
“就像我们一样。”宋歌说。
祁夜烟都忘了吐，那青白烟雾，就那么静静地从他鼻腔和微张的嘴里徐徐冒出。像极了涨红脸的漫画蒸汽火车头。
“你觉得像吗？”宋歌追问道。
“我，我为什么要觉得像？！”祁夜气到跳脚。
“我也觉得不像，我们没吵过架。”
“...你他妈到底打电话想干嘛？”
“祁夜。”
祁夜灭着烟头的手指停了下来，喉结再度滚动起来。
“记得做作业。”
“......”
“祁夜？”
宋歌看着重新回到的聊天界面的屏幕，敲字道：这次的化学题你会喜欢，有几道很有意思。
他放下手机，看着满满一桌的祁夜照片和成绩单，忍不住笑起来。
宋歌将一张祁夜站在启光中学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表讲话，青涩稚嫩，却又意气风发模样的照片立在桌上。
他嘴里含进一块毛巾，侧脸趴在冰凉桌面，双眼死死盯着祁夜，好似虔诚信徒，他用尽全力将左臂朝后别去，直到满头大汗，才终于听见关节处传来的清脆声响。
“黄师傅，我这个药怎么贴啊？”
“黄师傅，你快给我看看，我这个腿！”
“哎哟，哎哟痛痛痛！黄师傅轻点！”
宋歌敷着冰袋进到黄氏医馆时，不算大的两间房里几乎都是人，叮铃哐啷声响不断，期间还掺杂着病患的叫喊。
“圣光高中的啊？”黄师傅问。
宋歌脱下黑白运动校服外套，点头应道：“嗯，是黄哥推荐我来这儿的。”
“肩膀脱臼了，啷个弄的啊？”
“打篮球不小心扯到了。”
“打胡乱说，你这个啷个可能是打篮球弄的嘛。”
宋歌眉眼微动，讪讪道：“我朋友教我这么说的。”
黄师傅愣了一下，然后哼哼道：“祁夜那小子教你的吧？”
宋歌笑起来，没说话。
-
挂完电话，祁夜气急败坏地回到已经被他收拾出来的小书房里。
“他以为他谁啊？！他让我写作业我就写？！”
他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望着刚停笔的作业，一时间，特想一把火给全烧了。
嗡嗡——
【-：这次的化学题你会喜欢，有几道很有意思。】
祁夜：......
“分分分，赶紧给我分班！”
咚咚！
“谁啊？”
“我！”
梁雨蝶的声音传来。
祁夜把门打开，看着面色不善的梁雨蝶，咽口口水道：“小姨，我这几天可乖得很，没犯事儿啊！”
“阿夜，我们谈谈。”梁雨蝶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
祁夜一脸懵。
“谈啥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爸出轨的？”
祁夜怔愣原地。
“就去年夏天，大半夜的，他顶着一脸血进来。现在眉毛那儿还留着疤呢，被人拿刀划的。”黄师傅推着眼镜，写方子，“祁夜那混小子乖着呢，都讲了医药费不着急，都还非说，他爸就在学校值班，去找他爸拿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开始变着法儿的往我这儿跑，成日里和人打架，要不就是被他老子打。”
宋歌垂着眼，手攥得越发紧。
同样把牙齿咬碎都不开口的，还有祁夜。
“是附中那个女老师吧，叫刘晓芸的。”梁雨蝶眨眨眼，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自己扛着，就算是为了你外公的身体，你也该告诉我啊！”
祁夜抹了把眼，憋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也算知道了，为什么你一上高中就这么反常。教导主任的儿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梁雨蝶终究无法抑制住眼中的泪水，痛心疾首地低语：“祁夜，这是你的人生！难道非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他吗？如果我不知情，你又打算如何继续下去呢？高中毕业后就辍学，远离家乡去打工赚钱，然后等到你的父亲在家中孤独终老时才肯回来吗？”
祁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真正该做的，是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如果想要避开他，那就高考考去北方，或者选择出国留学。如果你不愿意认他，那不认，但不要因此而牺牲自己的人生，就为了让那个垃圾多得了两句鄙视和议论。他会在乎吗？不会！他甚至都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虽然祁夜知道，他小姨肯定不会站在祁扬名那边，但还是没想到，她会说出，“不想认，就不认。”这句话。
“当年，他是怎么和我们说你妈妈去世的。说是因为你调皮，在学校玩恶作剧，你妈去和人家长道歉，结果发生了意外，还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那时候才多大啊？愣是被他逼得一点孩子样没有，成天就是上课、补习班、上课！一点错不能犯，每当你稍微松懈，他就又开始把你妈妈搬出来，非要你跪在你妈墓碑前认错！我也一致认为，你上高中后的反常，都是报复性的叛逆，结果...”
梁雨蝶回想起祁夜从前的模样，语气哽咽，双眼通红，嘴里开始咒骂祁扬名：“结果呢！是他，是他和人出轨，被我姐姐撞见！还动用你外公的关系，让她一个双非毕业的实习生能够进附中！要不是圣光改革，他非得把人安排进我们学校不可！现在刘晓芸住的还是...要不是你外公身体不好，我非得和他撕破脸！”
梁雨蝶看了祁夜一眼，硬生生憋了回去，却还是引来了祁夜的怀疑。
“小姨，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尤其是，我知道的这件事？”
梁雨蝶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宋歌告诉我的。”
祁夜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宋歌”两个字，在他脑中反复敲击，好似恨不得将他脑中杂乱的神经一股脑全部敲碎！
梁雨蝶走了，留下祁夜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任由脑中数不清的信息，一片片交织、碰撞，试图找到正确的拼图破解开。
嗡嗡——
祁夜勉力移动双腿，拿起手机。
【-：吃晚饭了吗？我在你家楼下，买点吃点带上来？】
祁夜颤抖着手，回了个好字。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见到宋歌，想要问他，问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问他这么久来，在自己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黄师傅正骨一流，左肩现在的疼痛，完全在宋歌可以忍受的阈值内。于是，他还在楼下报刊亭里买了几本连载漫画，填满他空荡荡的左手。
这让他提着满满当当晚餐、零食和水果的右手，看上去要对称许多。
他脚下走得极快，恼人的秋风在他看来，似乎是催促他快些上楼的讯号。
“祁夜？”
宋歌轻轻推开未上锁的房门，见到祁夜一双长腿，随意的交叠搭在茶几上，手中是燃烧到一半的烟头。
“我给你买了点梨子，秋天干燥，你要是抽烟，更要注意润肺。”宋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现在要吃吗？”
祁夜歪着头，橘红火点在他脸庞青白烟雾中忽明忽暗，这让宋歌莫名想起了下山那次。
他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将硕大的鸭梨洗干净，端到祁夜手边。
“宋歌，你以为你是谁啊？”
宋歌将水果盘放到茶几，坐在祁夜身边，缓缓道：“现在不想吃也没事，饿了吗？”
下一秒，他被祁夜猛地拽起，手臂横在他肩膀，重重按倒了墙上。
“宋歌，你他妈凭什么管我？！啊？你背地里还查我是吧？还把我家那点破事儿都查了个底朝天！怎么，你真拿自己当救世主啊？！我告诉你，就算是我祁夜这辈子混吃等死，没有出息都跟你宋歌没有一点关系？！管你屁事这四个字，还需要人教你吗？啊？！你他妈真的是聋子吗？开学第一天我就给你说，少他妈管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祁夜每说一句话，都感觉这些原本往宋歌身上插的刀子，都以同样的方式，直插他自己的心脏。
他没办法说清楚此刻的心情。
是被人发现内心深处秘密，隐私被剥开的羞耻感；还是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宋歌，还被宋歌转述给梁雨蝶的愤怒；还是这段时间来，宋歌就仿佛一个高明的导演，趾高气昂地欣赏他一手促成，自己此刻的崩溃。
宋歌从一开始就对他了如指掌。
他开始怀疑，之前在外公家的偶遇也是他一手安排，以及那些相处中的点滴，让他转转反侧的数个瞬间，都是宋歌精心布局，而他就像是一只可怜又可悲的小白鼠。
他甚至觉得，此刻被他狠狠压制住，依旧面无波澜的宋歌，也同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嘲笑着他的无能狂怒。
“祁夜，如果是因为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我知道那是你的隐私，你有权利去...”
“操！你他妈现在还在跟我拽文化是吧？！你他妈觉得抱歉，知道那是我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横插一脚？！你到底想干什么？！”
祁夜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好像自己只要先占据上风，那么宋歌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再伤害到他一样。
宋歌看着被祁夜手肘猛压住的左肩，太阳穴不住的跳动，沉声道：“我很担心你，担心你会因为一直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祁夜怒目圆睁，没有因为宋歌的话放松分毫，怒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
宋歌抿着嘴，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错。”
“你，你说什么？”祁夜眉头一下子解开，但随后却拧得更紧。
“我第一次回国，在去年夏天。宋言晖完全无法接受我的存在，雇佣了一帮人。”宋歌看着祁夜，很想摸一摸他眉间的伤疤，“是你救了我。”
祁夜震惊到浑身无力，他松开手，双腿止不住地往后退。
“那天晚上，在小巷里的人是你？”
宋歌微微弓腰，看着面前的祁夜，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他被人从恶臭的污水坑中拖出来，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被铁棍和拳头砸过，连站立都变得艰难，只能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勉强支撑，而那双手早已血肉模糊。
周围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无法分辨出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一根铁棍狠狠地砸在他的右耳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再次跌入了那个充满腥味的水坑。
然而，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
只感到一股暖流从耳蜗深处缓缓流出，就像一只百足虫悄悄爬过。
在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失去对外界危险接收途径，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极力睁开被鲜血和雨水糊住的双眼，所以——他看见一个身影从大雾中的雨夜走来。
祁夜撑着透明雨伞，背着双肩包，踩着一双洁白无比的球鞋，出现在他空洞灰暗，深切希望在此刻就结束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