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试图搞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你到底......你知不知道留在这里代表着什么？！我们还没试过......”

柳依依说的到这里，看见了他隐含痛苦的眼睛。

那双冷冽的黑色瞳孔被无边的时间停滞了，只剩下无光的漩涡。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试过？”谢同尘说，“我们试过太多次了，正是因为试过太多次了......你已经要崩溃了，依依。”

重生并非没有代价，柳依依作为梦境循环的开头和结束，承受了比其他人更多的痛苦，记忆混乱就是副作用之一，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记忆丢失了很多，空白的记忆里也更容易被混入其他人的记忆。

假如在梦境中，对于失去了原本环境和熟悉的人的入梦者来说记忆是固定自身存在的手段的话，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还能算作她自己，那么一个混合了其他人的记忆的人，还能算作原本的“自己”吗？

“你有时也会在梦中把自己当做其他人吧？”谢同尘说。

柳依依坐在床上，听完这句话后一愣，忽然感觉背后涌起一阵后知后觉的冷汗。

她习惯于在梦中寻找记忆，就在刚才，在一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野狼......幸好那是狼，那只是一只狼。

幸好那是一只狼，到底与她的身体结构天差地别，所以柳依依才能在梦中分辨“自己”和“他者”。如果梦中直接出现的就是一个人类，那她的记忆中一定会混合进别人的部分，直到在这种混乱中丢失自己本身。

谢同尘抬起她的手，让她轻轻触摸到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十分......缓慢。

缓慢到近乎停滞，过了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才传来一次跳跃的震动。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心跳声已经近乎于无了。

“再来一次，你就要崩溃了。”谢同尘望着她：“依依，别对我这么残忍。”

“......”柳依依深深地呼吸，却好像哑了嗓子，无话可说。

谢同尘安排的是第二天下午的车。

战火短暂地停歇，大概是双方炮兵打完一轮弹药储备的补充时刻，他们可以趁着这个时候离开，谢同尘安排了人，全程走安全的休战区域，他有军事指挥官的通行证，一路不停地行驶，一周后就能到达首都。

门口零落地站着几个人，有人守在车前。

柳依依抱着厚外套踏上外面的土地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两次出入地堡的情形居然天差地别。

两位谢同尘的副官为她拉开车门，恭敬地请她上车，为她接过大衣。

也不知道谢同尘是怎么教育自己手底下的人的，居然没有任何人对这件事表示惊讶，反而都对她十分尊敬，就仿佛柳依依并不是几天前的那个阶下囚。

柳依依顿下脚步，礼貌地摇头：“谢谢，我先等等他们吧。”

吴瑾的状态好多了，说什么也要和他们一起走，但柳依依觉得她只是没有安全感——吴瑾现在是坚信只有跟着柳依依才有活路。

但即使如此，病人也不是能随便挪动的，谢同尘在为她协调医护人员和专业车辆，到达首都后也得和医院对接才行。

柳依依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后，景闲小心翼翼地背着吴瑾出来，地堡里自然没有轮椅之类的东西，担架又不方便，只能背着她出来。吴瑾的脸还是雪白的，十分虚弱，陷入睡眠之中。

柳依依帮他把吴瑾抱上车，吴瑾的身体比想象中更沉，好容易才把她安全地搬了上去，柳依依回头，看见景闲站在旁边，神色有些犹豫。

柳依依一时间也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他和柳依依不一样，没有一个谢同尘，没有那个“异世界中的家人”，没有归宿和依靠。

“......谢同尘应该和你解释了吧？不用担心，之后的事情...我和谢同尘都会帮忙的，等到战争结束，就......”

景闲打断她：“没关系的，依依姐，我能理解你，不是谁都能有勇气自杀的。”

“嗯......”柳依依心想，什么意思？

景闲和她擦肩而过，一脚踏上车后座，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从来都没说过，依依姐，我总是梦到......你的死亡。你开启了这个梦境，开启了轮回......也，拿着结束它的牌。这一切都来源于你的死亡。”

柳依依呆愣住了。

大脑轰然一声嗡鸣，像是有什么不连贯的、被刻意隐瞒了的线索在这句话里串联成一个整体，揭示了这个梦境最深的秘密。

在理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柳依依就已经跳下了车，呼吸急促地跑向那个入口，黑洞洞的地堡像是一只长着嘴的巨兽，将她单弱的身影吞没。

景闲看着她的背影，没说话，静默地转过头。

吴瑾睁开眼睛，笑他：“你完了，那个疯子知道了非得扒了你的皮。”

“你不也没阻止我吗？再说了，出了梦谁认得谁。”

“真认得。”吴瑾说，“谢同尘，睡美人梦境协会的组织者之一，只要他想，就能找到任何一位入梦者。”

景闲：“......”

景闲：“......等等。”

吴瑾望着车顶黑洞洞的顶板，半晌，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谁不想回家呢？”

......

柳依依在黑暗中剧烈地奔跑。

她穿过大片房间，借着自己微薄的记忆在黑暗中寻找，穿过一条条长廊，一个个漆黑的房间，口鼻间皆是潮湿与血腥的味道，耳边只有自己剧烈地喘息声。

柳依依跑过黑暗中，直到干涩的呼吸几乎快要让她的胸腔堵塞时，终于在那个熟悉的长廊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个扭曲的身体。

它还维持着之前的模样，身体扭曲地外拐，干涩，可怖，可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终于紧闭上了，它开膛破肚，像是一具终于固定在可悲的人形间的干尸，只是躺倒在那里。

尸体身下接触到的墙面蔓延出枯黑的污染，像是丛生的菌落，但在即将腐蚀墙面之际，又固定在了那里。

柳依依定了定神，她稍微绕开了一些，从隔壁开着门的实验室里翻找出一把军刀，又拉来一个大块头的探照灯，摁开开关，将它拖到那具尸体面前。

军刀很锋利，插./入这个诡异的尸体中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柳依依用军刀在里面翻搅着，和想象中不一样，这个身体大概已经完全被侵蚀了，触感比起人类更像是一截枯木。

没有。

柳依依将刀尖扒出来，尸体里面也是一片灰色，一碰就变成了渣灰。

没有牌。

是因为牌和扭曲本身一起，被转移到了宋志身上吗？

她将目光投向通道深处，宋志是被复制体带走的，可能还没有走远。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猜想，不远处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着的声音。

柳依依将灯光转移到那边，只见通道深处，一个......不，是半个身体，在灯光下走了出来。

那半个没有了上半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十分缓慢地走出来，截断了的腰部的横截面上涌动着水迹和雾气混合的黑色液体，浓稠得拉丝的液体缓慢地流出，一股一股地沿着身体流向后面的地面。

柳依依握紧了刀，站起来。

站起来才能看见，那不是半个身体，在他身后的地面上，黑色的液体拖着他的上半身，仰面朝上，就这样被拖着在地面上行走。

那被拖拉着的身体似乎非常痛苦，整个脸部都扭曲了，小声地哀叫，当初他被扭曲人的复制体扯断了身体，后来似乎又因为只有半截的身体不好用，便变成了这副模样，身体的截断让他还保持着一些理智——一些而已，徒增痛苦。

甬道内的冷气吹拂着，让柳依依无声地起了一成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感染不是一瞬间，对吧？”她低声自语。

下一瞬，柳依依提着刀暴起发难，冲上前几步，一脚就将那半个蹒跚的身体踹到在地。

她没有多少格斗的经验，一切技巧和下意识的反应都是从谢同尘身上学的，甚至就连不退缩这一点，也是谢同尘在第一个梦境里交给她的。

但果然好用。

脚下的感觉比想象中要轻，这东西看着就是一副重心不稳的样子，被柳依依这样一踹就倒下了，但与此同时她的脚下也立刻蔓延出一道黑色。这东西可怕的点根本不在它本身的强度，而是触碰即感染。

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柳依依忍住脚下传来的刺痛感，径直扑过去，军刀深深扎入对方胸膛之中。

一声嘶哑的尖叫声从那还算完好的上半身传来，和之前那些怪物不同的是，这道声音里，还有人的声音......

柳依依在这叫声里下意识地望向它的眼睛，随即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扭曲人扭曲人，它吞噬了那么多的人类，早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也许它甚至已经学会了捕猎和引诱。

扭曲人的手臂骤然生长，完全失去了人形，变成无数的细小长条，像是围起了一个牢笼，将柳依依束缚住，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她，逼迫她低头。

柳依依无可阻挡地被摁下了脊背，原本还很像是宋志的上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口，边缘是灰黑色的牙齿。

它想让柳依依融入自己的身体，那才是它最合适的，最想要的容器。

“呃......”柳依依被压迫着，半个肩膀都融入了那团血肉之中，接触到扭曲人身体的部分开始剧烈疼痛，像是被腐蚀了一样，血迹开始蔓延上她的衬衫。

“......”

“依...依依......柳依依！！！”

柳依依依稀能听到什么声音，感觉那像是谢同尘暴怒的吼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笑了。

她曲起手臂，支撑不住地跌下半边身体。

粘腻，恶劣，腐蚀的吱吱声，是她对这团血肉，对它急不可耐的态度和它本身的所有感觉。

很恶心，很讨厌。

谢同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柳依依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半个脑袋几乎地被吞噬，只是留下她仍然明亮的眼睛，在血色构成的空隙里闪闪发光。

谢同尘呼吸一滞，瞳孔紧缩，几乎失声。

下一瞬，血肉被破开的噗嗤声划破的黑暗。

漫天是散落的血雨，柳依依吃力地跪着，一只手因为惯性高举着，她的手仍在颤抖，却丝毫没有松懈。

扭曲人的尸体破碎地躺在地上，唯余抽搐反应，不在动作。

“呼、...呼......”

柳依依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她跪起来一点，身体却还在剧烈地腐化，一寸寸地被侵蚀。

“你先...后退......后退！”柳依依踉跄着站直，呵退谢同尘。

“依依，不行，你快点......”

“我说后退！”

柳依依松手，一个小小的玻璃的空瓶掉落在地上，发出几不可察的碎裂声。

她的手里满是血迹，沾着烂肉。

在刚才被压住的那片刻，她就已经翻遍了扭曲人的身体。

没有，牌也不在这个新的身体里。

那一片刻，她才恍悟，谢同尘没有撒谎，他说牌在最初的污染者上，他说牌的持有者是他几乎无法战胜的。

他从来没有对她撒谎过，他是做不了这种事情的。

吴瑾也没有撒谎，她说她就是梦境的起因。

景闲没有撒谎，他说梦境的起始和结束，都在她的死亡里。

所有人都没有撒谎，只是各自拼凑，这个最隐秘的，他们最不想伤害她的答案。

她就是那个最初的污染者，梦境的起因，是那个藏着牌的人。

柳依依看着谢同尘，粲然一笑。

“对不起。”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对不起吗？好像......这一幕有过很多次。

柳依依毫不迟疑，将刀锋送入自己身体里。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梦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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