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反感的态度，就是‘达亦独善其身’，独个屁，就你清高。”白陌舟说道。

这话说的，白先生，你为什么要骂之前的自己呢？

慕景迎着白陌舟的目光，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白陌舟当然看得懂，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想在当世做出点什么成绩，不可能不‘随波逐流’，你得知道世情是怎么样的，才能对症下药，这个过程中的迎来往送不是谄媚，这个过程中的灵活变通不是顺从，我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什么，但我仍然想做点什么，这才是我想要的状态。”

慕景似乎懂了点：“白老师，咱实话实说，像你这样的天才，眼下是头一次碰上困境吧？”

白陌舟很聪明，是对事儿的聪明，也是事前的聪明，他能在学习三个月的情况下考上星际检察署，也会在遇上事儿前未卜先知，看出来是麻烦事儿，知道躲着点。

别说旁人看着，就是他自己感受着，也能觉得自己这一路，顺风顺水。

他的智商足够他面对大多数事情都是“简单事”，遇了难事就绕路，也能绕到旁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终点。

慕景的文化课成绩一直是中游杠杠，看着再进步的可能性不大了，看人却是奇准，在这种事情上尤为敏锐。

白陌舟自己都没摸着的缘由，让她一语中的。

“我觉得人活着，总要担点责任，而且能力越高责任越大，但我又一向不喜欢给自己找罪受，”白陌舟张了张嘴，“所以我格外不理解有些活着好好的，偏要给自己找罪受的人。”

“但，真正握住了这份责任，这一次，我不想放手。”

这句不想放手，让慕景记了好久。

孤军奋战，无人以援，敌人甚至没搞清楚白陌舟真正的诉求，而他，选择带着这样可笑的愿望出发。

慕景一时心潮澎湃，这就一个激动站了起来：“我帮你，我能帮你，我倾尽全力地帮你！”

白陌舟却没有丝毫激动：“坐下，你知道我们要改变偏见，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完善的战略，正确的应对方付，”慕景说道，“我相信以白先生的智商，一定能带领我走出来的！”

“不，”白陌舟抬眼看着慕景，“更重要的，是平和的心态，以及遇上任何困难都要从容面对的心理准备。”

慕景似乎有些不服气。

“你可以为一件事情，付出年轻的热血，但意气上头不见得是好事，尤其是这样违逆大多数人之言的事情，请在出发前，我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白陌舟说道。

“也不用这样说丧气话吧。”慕景说道。

“不是丧气话，”白陌舟说道，“你不感觉，明知困难，却还一往无前，看不见丁点胜利的曙光，却还坚持下去的态度，很帅吗？”

慕景还是没搞懂。

白陌舟也不指望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懂他的无奈，这几天纠结许久的“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事情还要不要出发”，在此刻也有了答案。

他此刻格外能共情自己的傻妹妹，为什么好好的医生工作辞职了，闹到上街游行，闹到进精神病院，闹到与母亲恩断义绝，闹到逃婚域外不知所踪，也要奔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因为沈沫黎也曾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在医生的岗位上茫然地思索未来的意义，一边看向周围，觉得平淡乏味无人理解，离群索居拒绝集体生活，一边又被生活的惯性推着向前走，一时无法辞职。

那不只是慕溪案的刺激，那是之前几十年的压抑，沈沫黎读仁义道德读傻了，天生有太多的看不惯事情，偏偏整个社会都告诉她“你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就不要想东想西了”，万千不解、万千看不惯、万千说出来都会引人发笑的愁闷，憋在她的心口。

慕溪案成了释放一切的契机。

——蝴蝶悄悄扇动了他的第一下翅膀。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沈沫黎可能永远无法站出来，就像如果不是这份提案由君启旭递到了白陌舟的面前，让他负责，白陌舟或许也觉得躺平一辈子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但是，这份责任递过来了，这个契机点燃了白陌舟心中的已是灰烬的火种，他想把这件事做到，做成，哪怕代价是余生的不得安宁，哪怕他在出发前就意识到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他身边唯一的战友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哪怕飞蛾扑火，他也想追求这一瞬的璀璨。

——蝴蝶悄悄扇动了他的第二下翅膀。

白陌舟给沈沫黎写的信到了，女爵在窗边展开了信纸。

“我亲亲亲亲哥又搞什么鬼，打个通讯能累死他吗？非要写信。”沈沫黎拆开了信封，“我看看，他能给我写什么，可能是唠叨我关于结婚的事情吧。”

沈沫黎刚打开信封的时候，神情还簇着笑意，但之后，越发凝重起来。

“女爵大人？”身旁的女仆叫了她好几声。

“一等……”沈沫黎没转身。

“孔塞德王储……”女仆张嘴道。

“先一等，先别打扰我，”沈沫黎挥手道，“这两天的安排，先都帮我推了吧。”

女仆鞠躬出去了。

沈沫黎心口有些激动，她没想到她哥竟然，竟然……

竟然真有能帮上忙的一天。

双子座是联盟与域外联系最紧密的地区，可以作为他们活动的突破口。

而白陌舟，向她伸出了手。

沈沫黎捏着这张纸，许久，一动不动。

终于是下定决心，她的手握住了佩戴的盒子项链，打开，里面是一枚徽章。

一根柳条，几片柳叶，乍看上去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什么环保组织的标识。

徽章正面没有字，一行小字被印在后面：五柳会，我们将以人权为终生奋斗目标。

沈沫黎摁下了徽章后面的一个小按钮，开口道：“我想举荐一个人，填补艾伦多穆殿下离开后的空缺，有时间来个见面会议吧。”

——蝴蝶扇动了第三下翅膀。

·

五柳会，这个名字起的有点随便，纯粹是因为最初坐在一张桌子上聊人生理想的有五个人，那张桌子又在柳树之下，作为历史学教授的秦牧远是五个人中最有文学功底的，其余的人都是起名废，推他想个有诗意点的名字，他就想了这个词。

只是人五柳先生陶渊明是隐士鼻祖，但他们几个却皆为入世之人，就意境而言，其实不太贴切，但暂时也起不出更有文化的名字了，于是就叫这个。

之后的五柳会徽章由沈沫黎亲笔手绘，画出了一根柳条五片柳叶的形状。

像是幼儿园的简笔画。

“沈医生不是说自己学过画画吗？”艾伦多穆看向沈沫黎。

沈沫黎也被自己的画整笑了：“这，我能画素描头盖骨，你们要吗？”

眼看着周围四人的眼神越发无奈，沈沫黎拉了下旁边的人，把白纸铅笔交给他：“那论艺术细胞，谁内跟凌老师比呀，凌老师，交给你了。”

“我觉得表演艺术和绘画艺术应该是两个概念，”凌源永摆手道，“别为难我，我上次上综艺，连幼儿园简笔画都画不出来。”

“那，韩律师？”沈沫黎的纸又推向了另一边。

韩靖昊更是连连摆手：“没，我更不行了，我觉得沈医生画的就很好，简单明快，有道是大道至简，设计一个简单点的徽章很不错呀。”

就在那柳树下，湖边，一个研究人类文明的历史学教授起了一个隐士之名，一个画素描头盖骨的医生画了五片柳叶，一个不声不响、初始只有五个人的地下组织成立了。

秦牧远是历史学教授，韩靖昊是个律师，凌源永是个有点名气但不多的演员，沈沫黎是个成绩平平的小医生，比较特别的，是坐在上首的，宣布建立五柳会并为他们提供最初的经济支持的兰嘉王族皇太子，艾伦多穆殿下。

“没想到，当年把我们聚在一起的人，竟然是最先离开的。”秦牧远颇有些感怀。

“别说的那王八蛋好像死了似的，他爱来不来，爱走不走，本来他也不是联盟的人，少干涉点联盟政策也是该的。”凌源永伸了个懒腰。

凌源永说着，拐了一下韩靖昊的胳膊肘：“哎，你老子，那个叫韩泰年的，陪跑三届，这一届终于当选首席执政官了，感觉怎么样？”

“他害死我妻子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我的父亲了。”韩靖昊平静道。

沈沫黎约见几人的地址，正巧也有排柳树，尽管那柳树下没放桌子，但几人还是在其下乘凉等人。

“沈医生有些过分了吧，约见我们，偏是她自己迟到了。”凌源永说道。

“该改称呼了，”秦牧远说道，“她早早不是医生了，是，承袭了域外的爵位，沈女爵。”

“对，都是家里有矿的，在艾伦多穆殿下假死没两年之后继任的女爵位吧。”凌源永点头。

“抱歉，几位，到晚了，”沈沫黎带了小型投影屏来，“真的，新上任的首席执政官别的没弄，先搞的个因地制宜的准入政策爆了，也不知道怎么影响的，反正是现在从域外进联盟的队伍特别堵，实在抱歉。”

“始作俑者还在这里抱怨呀。”韩靖昊说道。

凌源永眼睛一亮：“我说怎么有联盟对域外人的政策突然有了点改动，还是向着联盟人一贯尿性相反的方向去的，原来是沈女爵的努力吗？”

韩靖昊点头：“我有幸听说了沈女爵宴请首席执政官候选人的那一场会议，条件往左摆、筹码往右摆，谁答应我就投谁，放血了吧？”

沈沫黎点点头：“半对半，双子座那边也出了力。”

“这个我知道，政策改变一开始是双子座那边提出来的，一个‘因地制宜’就容易看明白，是双子座自己肚子里有想法。”凌源永说道。

“对，所以，我今天想介绍加入五柳会的人就与此有关，是双子座的人。”沈沫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