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均是一身尘土,孟桉擦着额头上的汗,萧墨持着剑,身后还跟着脸色极差的陈渐远。
萧墨哼了一声,把剑收回鞘里,不满道:“我们追着那抹鬼影一路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鬼影只会跑,害得二师兄差点摔下山崖!”
沈诀闻言,立马拉起孟桉的手,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眼前人没事才放下。
谢之樾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自觉的往后稍了稍,把那被傀儡咬伤的半边肩膀藏在阴影里。
这才是他的师尊,从来不会问他痛不痛,哪里受伤了,方才的那些温情都是他靠情蛊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偷来的,包括那个吻,都是鸠占鹊巢罢了。
在那本破书里,他不过是一个迟早殒命的,不起眼的,无人问津的小反派。
小反派既非草木,也非顽石,他也想要被人保护,被人关心,回头时身后永远有人会为他撑腰。
谢之樾现在很想化成原形为自己舔抵伤口,躲进那个不会讨厌他,不会嫌弃他的某个人怀里,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这个人他就够了。
那个人或许也会像你吧,师尊。
谢之樾很后悔,他不应该卧底潜入归乾宗,他不应该拜入沈诀门下。
鬼,有的时候也会忘了自己是鬼。
如果狐狸没有动真情,他或许真的可以在杀阵中碾碎掉那个不可一世,高不可攀的男人,然而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那本破书有一段写得不对,救走师尊的人其实是他。
然而师尊不爱他,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这边,被师尊突然关心的孟桉一脸窘迫,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师尊和大师兄呢,有何收获?”
二人身后是被一片平地,怨气犹重。
明显是发生过一场恶战。
“对不起…我肯定又拖后腿了吧。”孟桉月眉轻蹙。
沈诀的眼里看不出情绪。
谢之樾看师尊的反应应该是又不记得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又忍不住泛起小失落。
谢之樾看着背影愣神,如果自己能自私一点,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清醒。
这是妄言,也是妄想。
“这阴祟并非秦兰,而是男子。”他看向一旁的陈渐远。
谢之樾回过神,也质疑的看着陈渐远,“陈公子,那阴祟与你渊源颇深,关系匪浅,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秦兰,或许还在世。
又或许,已经变成了那嫁衣骷髅的爪下魂。
善弹琴,面容娇好,惨死荒岭的男子。
风陵县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被点名的陈渐远张了张嘴,又合了回去,双眸在眼眶里颤动,顷刻,又似死水般静止不动。
冷风拂过,吹乱他额前的几丝碎发。
“他,是不是眉梢上有颗红痣?”
谢之樾不明白他问这句话有什么意义,那样子分明是已经确认了。
那骷髅尚且完好的半边脸的眉梢上确定有颗红痣。
陈渐远似乎还想挣扎一下,不想承认。
他话音刚落,方才的嫁衣骷髅不知道哪里突然冲出来,双手狠狠地扼住了陈渐远的脖子!
陈渐远支撑不住,随着他倒了下去。
孟桉还想上去阻止,却被谢之樾一把拉住了手,摇了摇头,他怕孟桉贸然上前只会被误伤,没有自保能力就应该要有没有自保能力的觉悟。
陈渐远的双眸已经开始涣散。
“杀了你!我杀了你!”此时他已然不是骷髅模样,脸廓分明,眼大薄唇,本是带着稚气和温和的,此刻却咬牙切齿,双目赤红。
如同嗜血的厉鬼。
陈渐远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眉梢上的红痣变得醒目。
他顿时心痛不已,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十分意外,他露出抹苦笑,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拂上这人的脸颊。
是冰凉。
“师兄,陈公子会死的!”孟桉焦急道。
谢之樾坚决道:“孟师弟,人有情,鬼亦有怨,即使是正道,我们也不能干扰其中,如果颠倒,正道还是正道吗?”
是陈公子先负人在先,将人打死在河边,他们要除的祟,究竟是害人的鬼,还是吃人的人?
谢之樾分明没在那邪祟身上感觉到杀意,只有滔天的恨。
这孽缘,早就已经剪不断,理不清了。
陈渐远拂上他的脸颊,没有一丝挣扎反抗。
“对不起。”
陈渐远这样说。
身上人眸色一顿,咬牙恨道:“你以为说对不起,我就会放过你吗?”
陈渐远闭目,一遍一遍的重复对不起。
片刻,他衣襟湿透,却不是自己的泪。
“你以为说对不起,就有用吗?你骗我骗好苦,我的尸骨在江里一点点的烂掉,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陈渐远的脖颈被勒出一道极深的血丝。
他突然用力的握住身上人的手,愤恨过后满是疼惜,不顾扎入他心口的骨爪。
“江里?怎么可能,”他几近癫狂,有些语无伦次,“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说你是受不了打击,在楼里自缢,梁姨说晦气,次日就把你焚成了灰,等我那天回来,我便找不到你。”
我便再也找不到你。
他不告诉眼前人,那天他接了父亲的官职,刚从朝里回来时便得知这个噩耗。
陈渐远痛恨自己为什么走。
他在南晚楼门口跪了两天一夜,如同行尸走肉。楼里的人被他吓得二日不曾来客,哪里有人敢打骂他,还是府上人托令把挣扎的他拖了回去。
挨了家法,吃了痛刑。
平日里慈善和蔼的陈父消失不见,他握着手上的木板,重重的打在他的身上,是血色满身。
“你这个畜生!我陈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改不改!”
“不改!”
又是一记重板,有几滴血迹飞溅。
“你改不改?!”
“不改!!”
……
那是陈渐远第一次真的有了死的想法,以前总说鲜衣怒马少年,仗剑红尘看遍天下繁花。
倘若身旁无你,这花,他找不到了,剑,好像意义也不大了。
那段时间,风陵县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被夺舍,就连一日对他期望甚高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句句真心,我从未负你。”陈渐远握着他的手,又往自己的心口深入几分,血色顺着伤口蔓延。
眼前人笑了声,神情满是不屑,却慌乱的把骨爪抽了出去。
“自缢?噗,”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不止,“远兄,你想在这些仙师面前编借口,也要编的像点,我那样惜命的人怎么可能自缢!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他的眼中尽是凉色,笑声之后,终于撑不住捂着胸前。
沈诀的灵力伤他极痛,又催动了那恩人给自己留下的阵法。
他露出半边的白骨。
陈渐远丝毫顾不上自己的伤,颤抖着连忙去搀扶他。
他一把拍开陈渐远。
“走开,别看我!”他慌乱地半遮着面。
别看我…
哪怕他再遮掩,那半边白骨还是暴露在陈渐远面前。
宋晏礼双手下垂,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心里的委屈瞬间关不住闸门,仰起头大哭。
陈渐远见那白骨只觉窒息,听着宋晏礼的哭声,他的心脏犹如被人捏紧,刀搅,一抹心酸涌上。
“我何时嫌弃过你,你要是怀疑我的真心,大可现在就挖出来看看!”陈渐远挂着苦笑,把他拥入怀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宋晏礼的脸颊还湿润着,在他怀里挣扎。
他话音刚落,陈渐远居然捧着他一口亲了上去。
谢之樾连忙捂住孟桉和沈诀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萧墨:“?”
“小师弟,你也别看。”
月黑风高的,对小孩子的影响多不好。
“放肆,还不把手拿开!”沈诀身形微微一颤,怒道。
他这边刚说完,前方二人又突发了情况。
宋宴礼散乱着头发,原本逐渐冷静下来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爆发。
他额头青筋暴起,一只手捂住耳边,神情痛苦,双瞳赤红,似是被什么东西遏制。
身材单薄到可以说是营养不良的他一只手扼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将陈渐远高举过头顶。
陈渐远一阵眩晕,依然不做挣扎。
“杀了你!杀了你!”随着宋晏礼的手不断发力,陈渐远只觉头重脚轻,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席卷全身。
谢之樾察觉到不对劲。
宋晏礼的全身被一团红浊包裹。
上一世,他在魔界怎么说也待过一段时间,对魔气是敏锐的。
宋晏礼的身上散发着的魔气,与那阵眼的魔气简直如出一撤。
谢之樾悄悄召动沧临绕到他的身后,却被那浓厚的魔气打了回来。
这哪里是什么恩人,这分明是被人当刀使!
宋晏礼身上的怨气已经滔天,被师尊打伤的那处骨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有几处甚至长出了尖锐骨刺。
谢之樾不禁汗颜,这怨气与之前恐怕涨了数倍不止!
按照那本破书的狗血剧情,此刻不应该是误会解除,有情人阴阳两隔,触发be结局吗!怎么突然掐起来了?
沈诀见形势不对,一刻便察觉到他身上的魔气,濯雪在那结界破开一个窟窿。
宋晏礼不顾被濯雪焚烧的痛,怨气更大,恨道:“你们也去死,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他甩出一条带刺骨鞭,谢之樾心中一惊,跃身躲了去,见那骨鞭打在地上,隔绝了地上的尘泥,裂出一道触目痕迹。
我嘞个乖乖。
这一鞭不比师尊那鞭还要来得刺激!
沈顿时眼色一厉:“拿点魂灯进他的灵识,要快!”
孟桉熟练的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金龙盘绕的古铜夜灯。
龙头对着灯口。
死者不能言,点魂灯便替死者言。
点魂灯进神识,必须由二人相辅,一人提灯,一人点灯,方可灵魂出窍进入死者或将死者灵识。
这灯还有另一个用处,便是驱散浊气,泯去魔气,还死者清静。
以往都是孟桉负责提灯,师尊负责提灯。
二人在魂灯萦造的灵识世界里见过各种各样的经历,也是结局里二人感情基础的重要前提。
前世的谢之樾不知道二人在灯里看到了什么,那时候的师尊从来不让自己碰他那些宝贵的法器。
谢之樾原本以为这一切都会按照以往照常发生时,孟桉却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突然向后倒去
还好身后的萧墨眼疾手快的接住他。
“师尊,孟师兄晕过去了!”
沈诀的提灯被中断,幽幽的看着孟桉,一只手施法抵在他的心口处,满是担忧:“宋晏礼的怨气太大,他被煞气影响到了,我施法护住他的心脉,你带他躲到远处。”
“是!”萧墨将孟桉横抱而起。
差点忘了,他师弟的体质从小便弱,还容易总是招惹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对妖邪之气更是敏感的不行,这也是为什么他师尊那么痛恨妖魔的原因之一。
正想着,他刚好抬头对上沈诀的目光。
身后是虚弱昏迷的孟桉,一味用真气护住血脉不是长久之计,要是再不压住煞气,他恐怕还会更难受。
“别浪费时间,你来提灯。”沈诀看着孟桉苍白的脸色,顿时心急如焚,对身前的谢之樾焦急道,还不等谢之樾反应便将他的手按在了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