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遗憾什么?
世上所有的事,其本身都包含着遗憾。
人们永远不可能发现,或者制造尽善尽美的东西。
感情亦是。
在这个逻辑体系之下,就这个问题,陈应旸可以作出相当多的阐释。
于文娉担心他养成毛躁的急性子,自幼便教他,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尤其是大事,须慎之又慎。
对他来说,她就是大事。
所以,遗憾的便是,关于他们的关系,他始终鼓不起勇气,放手去搏一个可能性。
钟语的确知道了什么。
并且迫切地寻求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们近得能看清对方皮肤的毛孔,甚至,似乎连呼吸都交织融合了。
陈应旸抿着唇,更是不敢张口,恐惊天上人一般地,屏着气。
钟语进攻的目光鸣金收兵了,撤回来,落在他的手上,“多亏有我,高二分科前,你的数理化才不至于那么惨不忍睹。”
是。他心说,多亏有你,高中三年,才不至于那么泛善可陈、平淡无趣。
“苏雨欣的追求者以为你跟她有什么关系,来一中堵你,多亏有我,免你一场难。”
是。他心想,多亏有你,他们彻底才明白他和苏雨欣真的没什么。
“你刚上大学那两年,心理状况不好,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那么多,但总之,多亏有我,天天陪你聊天,让你捱过来了。”
是。他心道,多亏有你,他没有一味耽于家庭、学业带来的负面情绪里。
“看,这么多年,我为你付出不少吧,能不能换你一句没有半点作伪的真心话?”
来了。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多年前,他曾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字一句,被外人窥见的一天终究到了。
陈应旸开口,像声带黏住了一般,声音含糊:“行,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对我,到底……”
顿住。
钟语忽地扯唇一笑,格外狡黠,“算了,我怕今晚你睡不着觉,明天再问吧。”
套间只有一张大床,当晚,陈应旸睡在沙发上。
窗外似乎有下雪的声音,没有风,却有细微的沙沙声,像一个悄然无息造访天地间的客人。
海城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一次雪,西城年年下,却很少有这么大的雪,他借着月光看去,漫天飞舞的白,几乎连成一整片。
这是他们今年见的第一次雪,理应叫钟语看看,她会很兴奋。除了南方人天生对雪的钟情,还在于她喜欢这种纯澈干净,不染纤尘的东西。
但她已然睡熟。
她是主导局势的那个,睡得自然心无旁骛。
陈应旸无法入睡,他看不清她,只看得到一团模糊的轮廓,就凭着这个,他可耻地起了邪念。
脑子里浮现得更多的,是她泡在浴池里,热气蒸腾,打湿她头发,熏红她脸颊的样子。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作为一个正当其时,身体健康的男人,显然,再正常不过。而在今天之前,它发生得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但无一例外,都与她有关。
却是第一次,当着她本人。
陈应旸不敢用手,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但又胀得发疼,除了生理方面的,还有心口。
白日里吹的冷风,起的效用,仅仅够应付那一阵子。
他闭上眼,想,钟语怕不是恨他,否则怎么这么会折腾他。
一般来说,酒店不会在一间房准备多余的床具,他盖的被子,是钟语找前台要的。
人家自然疑惑,送进来后,看见他俩各坐一端,各干各的事,倒也很快理解了:小情侣,吵架了嘛。
陈应旸不知熬到了多久,才好歹将那不老实的摁下去。
下了一夜大雪,次日早晨钟语醒来,看到的就是天地俱白。
雪早已经停了,但树上挂满了雾凇,她跑到树底下,叫陈应旸给她拍照。
他非常不“直男”的一点是,他构图、光影之类的审美很好,比她的女性朋友还好。固然可以归结于他从小见识到的艺术品多,但她先前难免的不会受刻板印象影响。
她懒得修图了,直接原图发到朋友圈,文案是屏风上看到的那句诗。
没设置可见范围,点赞数一下子就涨上去了。张晓婷在底下评论:哟,跟谁去的?[奸笑]
钟语回复:还能有谁?
段敏莉也评论了:注意保暖哦。
她很少关心钟语的状况,大学四年,她只在打生活费的时候顺带问一句,但正因如此,母女间反而没有太多的争吵。
小杨问:是男朋友拍的?钟姐你好漂亮啊。
小杨跟钟语没多久,平时钟语也不爱提私事,她倒好奇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杨:直觉吧。男摄女摄是有区别的,而且镜头有没有感情一目了然。
钟语陷入沉思。
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不认识陈应旸的人都有此猜测,她为什么完全没感觉?
钟语瞥向他,没想到,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上。
她心里像有一块弦片被人轻轻地拨了下,发出鸣响。
“这么看我干吗?”
暗恋我啊?
陈应旸坦然说:“你挡着后面的人拍照了。”
钟语回头看了一眼,还真是,她拉着他让开几步,她没戴手套,手冻得像冰块一样。
他说:“你不冷吗?要不然下山吧。”
“冷啊。”她抓起把雪搓一搓,没一会儿又暖起来,“国庆之后我都没怎么休息过,出来玩得玩尽兴吧。”
陈应旸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她围上,嘴上偏偏不说好话:“你熬夜熬得体质越来越差了,多注意着点吧。”
他说话时,呵出一阵阵热气,蒙住了镜片。
看他便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
——当然,他才是那朵雪中白梅。
然而,却不是孤傲高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而是令人生出了采撷之意。
“确实。”
她叹气,过去上学时很少生病,工作之后动辄感冒发烧的。
话音刚落。
有雪簌簌地从树枝上掉落,砸在他的头顶、羽绒服上,他掩住口鼻,撇过脸,打了个喷嚏。
钟语嘲笑了声。
这一笑,他的围巾沾染的他身上那种略苦的木质香,又混着一点雪的清冷感,和男性独特的,便全方位地包裹住她。
她鼻翼翕动,无端的有些沉醉,心想着,他要是学着说点花言巧语,再配他这张脸,去追女孩子,大概很难追不到吧。
怎么会喜欢她呢?
他们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上,身体也热了。
陈应旸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鬓边的碎发被吹得飘摇扬而起,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下意识地,想帮她勾到耳后,手没抬起,又被理智克制住了。
有时候,太熟也不是件好事,很多习惯根本戒不掉。
他把手插进口袋,说:“你现在想好问什么了吗?”
“不着急,我知道你言而有信,答应我了就不会反悔,是吧。”
钟语抓起一捧雪,揉成团,作势朝他砸,他身形未动,像个靶子似的立在那儿,她笑了声,丢掉雪团。
“这里离天空近,老天爷应该听得更清楚吧。我是个大俗之人,我有很多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想拜托老天爷。”
她两手作喇叭状,提高音量,喊着:“新的一年,让我发个财吧!实在不行,就保佑大家都平安、健康。”
还特别有仪式感地拜了三下。
两人回到海城,没有半点雪的踪影,像山上的景色是梦境。
从高铁站打车回家,钟语犯起困,她拍了拍陈应旸的肩膀,“征用一下。”
也不得到他的同意,一贯的霸道,兀自将头靠了上去,闭眼睡了。
陈应旸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只好往窗外看去。
保持这个姿势久了,不仅肩膀麻了,脖子也酸。奈何旁边的人睡着了,他连调整都无法。
车还没完全停下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
钟语的手机搁在膝上,他拿起,摁亮屏幕。
放假时,她为了不被打扰休息,手机一律设成静音,所以错过了几通电话。
备注就是名字——他们男女朋友关系存续期间,就是如此。
何方洲。
这种时候,陈应旸才真切地感觉得到,他的地位,是特殊于何方洲的,仿佛那几个字是荣誉名衔。
哪怕他在她手机里的备注是贬义式的,但那又怎么样?
他瞥了眼她。
没有多余的犹豫时间,到底还是干了件卑鄙的事。
输入密码进入手机主界面。
她密码构成特别简单,而且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组合,包括她银行卡也是。她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侵犯她个人隐私,不知是过于信任,还是心大,不懂提防。
于是给了他可乘之机。
陈应旸删掉何方洲的未接来电记录、微信记录,赶在车停之际,把手机放回去。
结果因为手法不熟练,没放稳,“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钟语迷迷瞪瞪醒了,以为手机是自己滑落的,没怀疑他,弯腰捞起来,打了个哈欠,“好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楼下有家卖米线的店,开店的是对中年夫妻,因是做附近居民的生意,久而久之,大多不是认识,就是眼熟。
见他俩这么晚来,熟络地问道:“这是刚旅游完回来啊?”
“对。”钟语找位置坐下,“还有啥吃的吗?”
“都有,你要什么?”
钟语说:“肉沫米线,多辣,再加碟鸡爪。”
老板娘看向陈应旸,“小哥你呢?”
陈应旸说:“番茄鸡蛋吧,谢谢。”
他扫码结了两人的账,发现她已经将下巴压在桌子上,神情恹恹,既是累,也是饿的。
钟语偏过脑袋,靠着自己的手臂,抬眼看他,懒散地说:“我发现你口味还真是,多年不变。”
“习惯就懒得换了。”
“哦,所以,”她慢吞吞地说,“喜欢一个人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