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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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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霄沿着原路折返,穿过一块不见天日的铁杉树丛,穿过那块空地,拨开那些茂密枯黄的帐篷布,一步步回到他的家。

夕阳照射着他的背部。男孩一路哼着歌,计划着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找一些将就吃的东西蒸上、都弄完了,腾出锅来熬药。柴火还够,前日放工他去捡了那么多。他要烧一锅开水擦拭宁书郢的身体。他还记得他和父亲烧草木灰的方法,如果宁书郢有兴致,他就烧些给他玩,把他洗得更干净些。

走得渐渐近了。陆霄看到他熟悉的那一片帐篷群,那几个低矮的土包,他看到自己亲手结出的那个帐篷顶,宁书郢在上面画出的一只红鸮形状的花纹——陆霄的好心情就持续到这一时间。

那块遮掩门庭的帐篷布上,有一块不明显的暗红色的血液。

什么事情……发生了。

陆霄听见激烈的鲜血沿着自己的脊柱攀爬的声音。竖起耳朵去听,帐篷里诡异地死寂。他疯了一样撕开那块布,冲进他自己的家门,险些被门口那块压着布的石头绊得倒地。

门帘洞开。

一个陌生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如同鱼腹,不断鼓胀,一呼一吸。陆霄向上看去,男人的脖子上掐着一双手。那是宁书郢的细小、破损的手。

男人躯干上没有伤口。只是半个头骨已经开裂,红色和白色的浊液四下喷溅,透过门帘。

陆霄挪动不听话的双腿,迟钝地跑过去。宁书郢从怯弱中苏醒过来,歪歪斜斜地露出一个头,焦急地寻找陆霄的眼睛。他的肺部传来破碎的剐蹭声。

陆霄把耳朵凑上去,凑到宁书郢的面前。他听见那个男孩发出细小的声音:

“陆霄,搜他的身……他偷了你的匕首……陆霄,陆霄,我拖住他了……”

陆霄听见自己干噎的抽泣的声音。他把宁书郢从地上抱起来,轻轻地放回稻草上,解开他的衣服,解开那块小甲,仔细地检查他的全身。他并没有发现新的伤痕。陆霄不断地抽气,平息自己。他摸一摸男孩从心口到肚皮的部分,把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蹭蹭男孩的肌肤,说:“没关系,没关系。睡吧。其他的由我来处理。”

陆霄无声地把男人捆紧,拖出房门。他把他埋在一片雪地里,听见厚重的积雪下男人腔子里的气息逐渐熄灭。陆霄的内心毫无波澜,他抬起脚重重地踩实那块雪地,然后回到帐子里。

点起烛灯,环顾四周,地上有一条小小的身体拖出的凹槽,周遭是倒坍的杂物。

看来宁书郢是从那个稻草卧具上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爬到这里,扼住男人的咽喉。男孩撞倒了身侧全部的东西,因此身体上留下许多不规则的淤青。

陆霄顺着这条凹槽的尽头去看,路的尽头是他们的翻倒的锅具。那个圆滚滚的铁器完好地扣在地面,一侧挂着血浆。脚下的土壤传来腥冷的味道,凝结出一块发白的水痕。

是那锅鱼汤。

是那锅沸腾的鱼汤招来了这个男人。

那约莫是正午。融融暖阳。宁书郢在睡梦中被一阵窸窣的声音吵醒,他把头探出陆霄为他的结的那块帷帐,悄悄地张望。房间里正站着一个陌生的流浪汉。那是一个魁梧的男人,毛发蓬乱,他正站在他们的锅具前捞他们煮的鱼肉,塞入口中。

男孩脱力般地躺回草榻。他不想再管这些。疾病吞噬了他本来身上的好斗和顽皮的心性。宁书郢呼噜呼噜地吐着气,百无聊赖地继续躺在那里,等待流浪的男人自行离开。只是出于寻觅安慰,习惯性地,他把手伸到枕头之下,想要摸一摸陆霄留下的那把刀。

但是此时那个地方空空如也。——宁书郢疲劳又难过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流浪的男人的罪行突然加重了。这屋里只进来这一个人,一定是他偷走了它。可怜的男人。宁书郢想,他不得不把他偷窃的东西或是他的性命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那个病入膏肓的男孩从病床上爬起来杀人的原因。

陆霄感到浑身都如此酸痛、肌肉在毫无规律地颤抖。他蹲在地上平复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个锅具到帐篷外的雪地里洗净,洗掉那些胶状的陌生人的血痕,填满洁净雪水,回来架在重新堆起的柴火架上煮药。煮开三次,把那些浓浓的汁液盛出来,陆霄凑上去闻,药里仍然有一股晦气的血腥味。

他把那碗药端到床前。叫醒宁书郢,扶他坐起。

“起来,喝了它吧。”

从那天夜里开始,宁书郢接连不断地做起噩梦。他在梦里喊很多人的名字。他喊娘,喊书郁,喊满满,喊一些模糊的字符。他唯独没有喊过陆霄。

陆霄急得坐立不安。他几乎想要冲到那个药铺里把那个小子和他没有露面的舅舅打一顿。他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场搏斗?是那个流浪的男人死去的冤魂?还是仅仅是这些靠不住的不对症的药液。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宁书郢的睡眠。

然而宁书郢一直攥着陆霄的手腕。陆霄哪里也去不了。他哪也不会去。他一直恐惧他会错失那个时刻——如果他出去了,离开这个帐子,离开宁书郢的身边。然后他会错失那个最后的时刻。

*

除夕那天陆霄设法从临近的帐篷要到了一点面粉。非偷非抢,只是从一个好心的女人手里要来。陆霄将那些面粉和了一点水,用树枝搅啊搅,最终结成面团。他把那些面团煮熟,加入一点草叶,煮出扑鼻的面香,盛了汤装在碗里,端到宁书郢面前。

宁书郢自然是不能吃了。陆霄等了一刻,等到面团凉透,糊在一起,男孩仍然没有苏醒。于是他终于捧着那个大碗蹲下,蹲在宁书郢的身边,狼吞虎咽,独自吃完。成团的干结的面粉黏住嗓子,是多么痛苦——陆霄只感到好笑。他不断地笑、不断地嗤笑。他好奇上天究竟想让他怎样做。

如果上天需要他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宁书郢的生命?陆霄毫不迟疑。他会这样做。他就是这样做的。但是这间接加速了宁书郢的死亡。陆霄并不感到愧疚,不感到不安,仅仅是莫名其妙。他不断地笑。他揪着头发,毫无形象地跪在那里,无话可说。

*

这是除夕的夜里,帐外传来久违的一点欢唱声。男人和女人抱着孩子在平原上流连、歌舞。陆霄躺在干枯的茅草榻上,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沉沉。从长安陷落的那一天开始,他从来没有如此疲倦过。

头顶的月亮透过窝棚,呈锯齿状,惨白地飘荡着。

宁书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睡梦中醒来,发出一阵阴沉的呜咽声。这是男孩两天来第一次苏醒,陆霄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他立即支起身子凑过去,紧紧地贴在宁书郢身边。

男孩在热汗中睁开眼,神清气爽,感到一种空濛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转过脸,刚要伸展身体,却忽然被陆霄贴上来的脆弱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问:

“怎么了?”

陆霄悲哀地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说:

“书郢,我就同你一起死掉吧。”

“你不找你爹娘了吗?”

“不找了。”陆霄抱着宁书郢的后背,黏黏腻腻地道:“他们一时走得太远,恐怕是找不见了。你说过的嘛,他俩陪伴着,过得很好,我和你埋在土里头互相陪伴着,也能够过得很好。”

这叫什么话?

宁书郢听得气恼。他艰难地向上挪动身体,用鼻尖贴着陆霄的鼻尖,露出那样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傻哇。你死了,谁来埋我呢?我死了以后,谁来埋你呢?”

“我想,我们俩可以静静地躺在这里。然后把帐子点着。”

“不行。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用一具小孩儿的棺材。坟前种柏树,像我祖父的墓那样。我还得有一个墓碑,墓碑上面写,这是江陵宁侍中的儿子,他在这个年纪已经杀过两个人:一个胡人、一个汉人。”

宁书郢伸出一只手,不断地抹去陆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陆霄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他。宁书郢不为所动,他细致地叮嘱:

“你不能死,你有事情要帮我做呢。你牢牢记住我的要求,今夜一过,就把我洗一洗,用袋子裹住,找个地方浅埋起来,然后快去找你爹娘。——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去做的事,都需要你离开这里。都没关系。等你长大的时候,如果有空回到长安郊,请别忘了我。”

陆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嘴唇咬出鲜血。宁书郢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无休无止地环绕:

“陆霄,陆霄。到那个时候,我托你办的事情——那个时候,一二十年后——那时候我应该和你的儿子差不多大。求你啦,不要因为这个,你就轻视我,不把我的话作数了,好吗。”

“陆霄,答应我吧。答应我好吗。”

宁书郢的声音那样絮絮地、又细密,游丝一般。他惯常地做出示弱的姿态,停下来,把脑袋靠在陆霄肩膀下方的凹窝上,亲昵地拱来拱去。陆霄终于妥协。他移开捂住耳朵的两只手,不堪重负地点了点头。

*

丑时的夜空呈现出青白色。陆霄在他们充当烛台的石头上点燃一豆火,灯火照映着宁书郢的脸。宁书郢果然已经逐渐失落了语言,沉沉睡去。

陆霄知道那个时刻即将到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

陆霄把手掌内侧一寸寸抚过宁书郢的脸,摸到他发皱的眼皮,脱皮的颧骨。他静静地望着他的宁书郢,感受着一泓热量正匀速、迟缓地离开男孩的身体。

不明的分泌物结成黏膜,覆盖住男孩的半张面孔。男孩摸起来像一块热烘烘的从中间破洞的馅饼。陆霄曾经以为自己会感到一种更加密集、更加具象的疼痛,如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父亲从马匹上坠落、他再也无法回到家庭中的那种疼痛。

但实际上,失去宁书郢只是如同失去一匹小马,或者失去他的那把刀。

它们没有什么不同。一个男孩,他曾是世界上漂亮的一切,漂亮的一件陆霄明明已经拥有却又毫无征兆地被夺走的东西。当一个人只是在告别一件东西时,崩溃、疼痛,那样戏剧性的浓烈的情绪往往不常降临。它能够带来的只有挫败、不可排解的沮丧,以及怒火。陆霄的怒火压过了疼痛,成为当前他最无法摆脱的一场灭顶的海潮。

告别宁书郢并不艰难。他们相处的时间远不够长。不够陆霄曾经计划的那么长。由于这种致命的短暂,陆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来得及爱上他。

然而爱与不爱从来不是那个问题。

陆霄意识到自己即将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情况——告别、埋葬、挖土,接下来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孤独、古怪,失去整洁,没有人会再和他交谈,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再来打发日光。除此之外更令人难耐的是,他恐怕自己永远不能甘心于这样平淡的失去,失去他在九至十三岁间唯一想到就会脸颊发热的那个静夜。

一个衣着华丽的高官之子从远处而来。他一眼就看出了陆霄平凡面庞之下的好处,作为一个正直的男孩卓绝的蒙尘的过人光彩,所以他捉过陆霄的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抚慰、惊叹,用那种笔直的专意的眼神融融地注视着他。

一直以来,陆霄在那个夜里填充幻想、加注无边无际的圆满的结局,把它当做他一生的结局。

他多想宁书郢能够活下来并且仍旧只是他从前无名幻想中的那个高傲无礼的遥不可及的人物。陆霄只需他要远远地站着,站在那里,赞赏地看着自己。作为代价,陆霄可以发誓自己永远都不再去见他。

是的,那会击垮他,令他坐立不安、形销骨立。但至少那不会令他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宁书郢的嗓子里发出一些破碎的“刻,刻”的声音。他的手松松地垂落下去,露出一排苍白的凸出的骨头。陆霄紧紧抓着它们,看到自己的眼泪逐滴滚落,浸湿宁书郢的手指。忽然之间,静谧之间,他听见宁书郢问:“你希望让我……”

陆霄怀疑那是个幻觉。但陆霄仍毫不迟疑地低下头,弓着肩膀,凑上前。朦胧的光线中,他感到宁书郢正在极其缓慢地翕动嘴唇,极其吃力地移动——男孩的嘴唇落在那里,非常轻地亲了一下陆霄的额头。

落在那里,像一片树叶漫无目的地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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