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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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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书郢死了。

陆霄用最尖利的嗓音大声地呼叫,他看不到宁书郢的任何反应。陆霄抓住宁书郢的脸,雷霆霹雳地扇了四五个巴掌。然后他爬起来,爬到高处去观察。

宁书郢仍然没有动弹。

所以陆霄再次趴下去,绝望地趴在宁书郢的身上,开始从四个角度去啃咬他的脖子。

他的眼泪都洒落在宁书郢泛红的颧骨上,那些液体顺着皮肤划过——大量地流到宁书郢耳朵与头发的缝隙当中。陆霄大口大口地呼吸,吐出一串诸如抱怨、谴责、恳求与哀求的话。泪水将他的声音淹没,一些多余的口水差一点呛碎他的呼吸。

宁书郢没有责怪和催促他。他就一直在那里,安静地、耐心地陪伴着他。

空白地度过了一会儿,陆霄从宁书郢的胸腔上抬起头来,他感到自己好多了。

陆霄决定走到地下去,去把全部剩余的草药拿出来。他把它们堆放在水壶当中,尽力压平缝隙,填上三至四次的水,直到反复地烧开。望着那些融融的蒸汽,陆霄的脑子里升腾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希望。他产生了新的灵感。陆霄斩钉截铁地端过铜壶,将壶口对准男孩的嘴,那些流出的滚烫的汁液全部灌入宁书郢的喉咙。滋啦——一声炙肉触碰铁板的迸溅声从男孩的颈部内壁传来。倒空最后一滴浆液后,陆霄把壶嘴从男孩齿缝里拿出来,揭开壶盖,滤出所有的碎渣,将它们捏成饼状。

然后陆霄就脱掉宁书郢的衣服,盯着那些发热、变深,边缘萎缩的伤口。它们大多数已经结痂,蜕化成一条弯曲的瘢痕,分布在暴露的脚部、膝盖、锁骨和其他不容易被保护的地方。他把全部的药渣敷在各个破损的创面。

后背处的那个豺的抓痕拥有最大的溃烂面。

陆霄揪着头发,开始后悔,后悔他没有杀了药铺那个小子。如此他还可以拿回他的匕首,把它放在火上炙烤然后用它快速刮净宁书郢背上那个裸露的黑色的深坑。但是懊悔无济于事。现在陆霄只能尽力用他手头的所有草药残渣包裹住宁书郢,祈祷它们能够奇迹般地清除掉那些人体身上不该有的多余的组织。

都做完了这些事,陆霄回到地上,抱着头蹲着。直觉让他不愿意再靠近那个面目全非的宁书郢。

这是一个问题。陆霄合拢双眼,不断地用牙齿戳刺自己的嘴唇——他几乎不敢去设想,他明天清晨得到的会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完好的、美丽的、清醒永远多于昏睡的男孩,身上所带的唯一的缺陷是食道和声带烫伤,为此需要许多陪伴和服用五到八天的流食。

*

星空低垂。在一片匮乏的梦里,陆霄蹲坐了好半日,双腿麻木,旧伤复发、手腕处的骨缝酸湿,热、痒、寂寞、委屈、昏天黑地。陆霄反复地揉搓自己的硬涩的泪腺,终于不耐烦地哭出声来,下意识地摩擦起两个手腕。

以往的这个时候宁书郢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温柔地捧着他的两个手腕反复、细致地揉搓,并在他的耳边说:“没关系,没关系。”

但是这一次那个男孩没有凑上来。

后半夜陆霄终于鼓起勇气到榻上去睡。

没有光,也没有火。他胡乱抱着宁书郢的身体躺下,也不知道是哪一头。

这一夜都在一块青黑色的悬崖上飘飘荡荡。后半程靴子进了雪,陆霄停下脚步,坐到地上休息。远处恍然传出仿佛是宁书郢的声音,正直着脖子叫,叫的什么,却听不真切。陆霄急得青筋鼓胀,担心听不见宁书郢和自己的要说的话。他急着起身要去寻找,正风驰电掣地跑过去,这时又冒出一个阴差,从后面拿木枷把自己拘束住了,坏了心的,还拿腿踢他的腰。

雪原中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响。天亮了。

橘红色的太阳撕开天幕。大年初一的清晨,陆霄睁开眼,对上宁书郢明亮、镇定的一双眼睛。

陆霄立即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他呆呆地半躺在那里,怔了一刻,捂着嘴说不出话,以为这是个容易戳破的美梦。

宁书郢正安适地躺在他们那条绺丝的被子上,灰头土脸地,显示出一种艰难度日的诙谐。一只脚从被子里露出来。——原来刚才就是他在睡梦里一直踢人。

门外传来野风的巨响,宁书郢没有扭过头去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霄,红着脸微笑。

男孩的恢复是一个奇迹。昨夜的一壶热药,烫死了他嗓子里的东西。宁书郢张开嘴巴,呜呜、呜呜地恢复到在古兰城里那个难听的哑巴样子,呕哑嘲哳,牙齿和舌头打架。陆霄看得乐不可支,又不敢肆意微笑。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怯怯不敢伸手,直到宁书郢露出那种熟悉的活泼沉默的神态,努力地伸出两个胳膊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陆霄才终于一下忍不住似地奔上前,把宁书郢高高地抱起,几乎戳到他们的帐篷顶上。

“还有哪里在疼吗?”陆霄急切地问。

宁书郢摇摇头。

*

崭新的一年款步而至。陆霄十五岁,在他的心里,自以为自己是一位接近成人的青年了。然而他的同伴却仍旧地比他小上两岁,显然正处于儿童的稚嫩中,不足以独当一面。陆霄仍旧白天到城里去扛那木头,只是心里头很雀跃似地,定不下来。——年后城中的陈王又倒了,大家混战。招工的地方极少,陆霄更有了由头不爱出门。他从此更常常怠工,过午就跑回来,两个人将就吃一点面饼,余日就坐着打发时间、观摩落日,抱着臂膀在帐篷里饿肚子。七八日后,宁书郢第一句能说话时候,说的是:

“能否多增加一点吃食?”

春天到来,烂瓦上开出鲜花。冰河化冻,夜间躺在城楼下,竟然听得见流水声。陆霄回家的路上常常看见草地,看见有能吃的葵草从地里冒出来,他就找块小石头,二话不说挖得一干二净,不给过路人留一根,全剁碎了和在面里烙饼。

宁书郢也像一株小植物那样,开始见风就长。

夜里挨在宁书郢身边,陆霄听着远方的化开的水流,淅淅沥沥,长久地陷入失眠。他彻夜睁着眼睛,呆呆地伸出一只手,贴在男孩的后背上,一寸寸摸他脊椎上的骨头。男孩的手臂露出来搭在地面上,并没被吵醒。一夜一夜,那些瘦小、纤细的骨骼不断地膨胀,正在从空心铸成实心,发出吱吱的微不可察的响动——纵然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纵然他仍然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男孩仍静静地躺在他身侧,隐秘地、不可阻挡地成长着。

在一旁传来的小小的呼吸声中,陆霄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末梢传来酸疼,如同一种自豪和感动交织的不可琢磨的心悸。

春日将尽,一夜间,雨水冲垮了大多数的棚子。宁书郢已经能够从榻上爬下来,如常站起、走路。他麻利地爬上高高的斜坡,坐在那里俯瞰脚下。曾经城墙下生活的人家走了大半,留下那些生活过的密密麻麻的灰白的浅坑,像是一些拔去的白蚁的巢穴。

陆霄在帐篷里收拾行装。

清点起来,他们一人能分得两身衣服、一双兽皮的鞋、一条布制口袋。口袋里有四包鲜鲊、一叠干烙饼。另单有十几二十个钱,缝在他贴身内侧的口袋里,不知不觉间,他们也攒出好丰硕的家当。宁书郢曾有一次趴在陆霄肩膀上玩,自然而然地道:“我真爱你。陆霄,这都是你的功劳,这么细致养活了我。”陆霄心头传来隐秘的欢喜,支起耳朵继续听,又听见了下一句——宁书郢赞他像一头耕牛那样勤恳。

至于那些破烂瓢盆、炊具,则不便都要了。陆霄的心里有些不舍,也只能拣轻便的装了两件,预备路上燃火做饭。

忽听见门口响动,是宁书郢掀开门帘回到房里。男孩发出好大的声音,把脚上的湿泥悉数蹭净了,就静悄悄从背后过来,一下子勒住了陆霄的脖子。他是在跟他玩乐。陆霄立即闻到一种泥土和清水的味道——宁书郢刚在外面洗过头发,绒绒的发丝胡乱搅在一起。男孩死死按住了陆霄两个手,只是笑,一味凑上来,拿脑袋湿湿地蹭陆霄的脸。

陆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烦躁,挥手去赶、甩了二三下,竟然甩不开。不知怎么的,他回头骂道:“贱狗腿子,还不爬下去。”

气氛自然地冷淡下来。

宁书郢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撒开手,讪讪地站得远了一些。陆霄知道理亏。埋头收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再想叫宁书郢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出去了。

这一二月间宁书郢的变化不小。大病初愈,身量拔笋般长起来,再找不出儿童的样子。陆霄有时候坐在地上拨弄柴火,回身去看宁书郢的脸孔,瘦瘦硬硬的,忽然觉得他陌生极了。

二月二十四,刚能下床的那一天,宁书郢从榻上光着脚下来,直挺挺地站在帐篷门口吹风。陆霄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隐隐约约走到家门口,竟然不敢认——因为门前站着的这个人,他的头发全都扎起,露出面孔,阴森森可怖。身体则看出是一棵宽阔的树,肩膀平展地舒张开,两腿坚硬笔直。

宁书郢的脑袋已经到达陆霄的耳尖。陆霄很久没有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过他的脸——从前纵有看过,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他或是被打、或是病着,一时看不出个人样来。直到这一天——这一天借着晚霞细细地看了,陆霄忽然吓了一跳,心里想着,原来……原来宁书郢是长得这个样子。

眉骨高而凸出,压住双眼,将一切神情藏在阴影之下。睫毛坚硬、瞳孔细长,鼻尖上有一条竖着的凹陷。嘴角下垂着。

像一只凶相毕露的猫。

宁书郢倚靠在那里,沉默露出笑意,正伸出一只手,静静等陆霄握上去。见陆霄只一味傻站,迟迟不动作,他便头也不回,先闪身进屋了。

陆霄常常后悔。并非后悔,只是怅然若失。宁书郢变得太多,除了身量,还有性情——从灌了那一壶药下去,他的话渐渐少了。陆霄坐在那里讷讷地难过。他倒觉得自己没怎么改变——他原本就猜不出宁书郢在想什么事情。尤其是当宁书郢不再主动漫天地向他谈起的时候,他当然更加只有这样永远、永远地迷惑下去。

宁书郢有时候问:“你怎么了?”

一次二次,陆霄脸上作烧,说不出口。久了宁书郢也不复问了。

晚上一顿饭没有吃。他们明天要早起赶路,陆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支起耳朵听着。他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恍惚不知什么时辰,终于听见翻动帐响,是宁书郢回来了。陆霄腾地坐起来,差点把烛火掀翻。他悄悄地起身走到帘子后面,在那么一点微弱的月光的光影里,看见了宁书郢正在倒出壶里凉透的开水,一面撕灶上留出来的饼吃。

陆霄抬脚就要上前。他想问宁书郢是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想了一回,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抱着头躺回榻上,陆霄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他不能说什么话,不能允许自己说什么话。他索性闭上眼睛,装作自己已经睡着。

装着装着就真的睡过去,不知道宁书郢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

天不亮的时候宁书郢把他摇醒,他们就此启程。——开春时两个男孩曾商量过,不必再在这里死守了。一则陆鹤未必真的来找;二则陈王死了,长安内部又打起仗来,外面的杂胡三天两头进来劫掠,实在难以生活。

“你不要灰心。你父亲或者死了、或者一时不得脱身,他自然有他的难处。我们先不管他,自己慢慢地南下,一路打听有没有一位姓陆的将军。他走的时候带着那么多人马,总会有音讯的。”

陆霄低着头坐在那里,并不说话,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他说:“不必了。不必……我问你,如果我不去找他的话,你心里最想的是我们去哪里?”

“鬼侯人在的地方。我要去杀了他们。”

宁书郢斩钉截铁地说。

天不亮的时候宁书郢把陆霄摇醒,他们就此启程。北上去投军。

昨夜睡得不好。陆霄揉着眼睛出门,黑灯瞎火的,宁书郢沉默地牵着他走了一段。那两个包袱搭在宁书郢肩膀上,走起来一摇一晃。约莫几个时辰以后他们沿着河坐下休息,陆霄忽然发现自己的腰上多了一把刀。红色刀鞘。

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陆霄轻轻吸了一口气,爆发出小小的惊叹。虽然没有从前的那把好——他拔出来看,样式是普通的军中短剑。然而刀刃单薄秀美,雪亮泛银,可见虽是旧物,至少是全新打磨。陆霄抬头去看宁书郢,宁书郢正蹲在地上摔鱼,下手甚重,噼噼啪啪地好热闹。他的腰上也别着一把刀,被黑色的刀鞘包裹着,比自己的小一些。

陆霄把自己的刀收起来,贴着心口揣在怀里,感到心脏砰砰跳动。他问:“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宁书郢问:“喜欢吗?”

陆霄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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