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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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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马加鞭,回来时帐前已跪满了人,乌压压一片。赵经纶兀自跨到前面去,郁濯三人就近跪伏下来。

这出闹剧将冬祭的文武百官均聚拢起来了,群臣皆伏倒在雪地里,一时阒然,惟有林间风啸雪簌声能听得很清楚。

山间落了雪,北风烈烈,旌旗翻飞。疾自高空滑行往下瞰时,一眼便注意到了厚实突兀的营帐。

那里头坐着大梁的九五至尊。

隆安帝听着帘外的动静,久未出声。一刻钟之后,一人浑身是血,被架着扔到了营帐前的空雪地上。

刑部官员上跨几步,朗声报道:“陛下,逆贼现已找到,乃是御膳房下辖酒醋面局中一掌事,唤作允材。”

帐中的隆安帝撩眼看鸿宝,后者立刻出了帐,拖长嗓子厉声道:“审!”

他手中拂尘一扬,直指允材,眯着眼睛恶狠狠道:“大胆逆贼,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立刻有刑部的人上前,将允材十指生生摁进了竹拶条中。

允材瘫着,一声不吭。

他的膝盖骨已经被剜去,人伏倒在雪地里,跪不起来,雪顺着伤处渗进去,合该是很冷的。

可这冷意一时半会儿还杀不死他,拶子夹着他的手指,越收越紧,骨头许是裂开了,或许还没有。

他已感觉不到痛。

允材眯缝着一双眼睛,仰头往营帐的方向瞧,两片玄色厚幕帘将他和仪灵永久地隔开了,可隆安帝还好好活着。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微张了嘴,旁侧监督行刑之人立刻挥手,拶子已经勒入皮肉,就着这个姿势,那人朗声问:“谁派你来的?”

允材眼神涣散地盯着他,并不作答。

那人恶狠狠地唾他一口,吩咐道:“继续。”

竹拶夹断了他的食指,骨头分了岔,上头半截无力地戳出来,允材怔怔低着头,沉默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红。

红色的血一滴一滴,全渗进雪里。

允材痴痴地想着,上回瞧见这样漂亮的红色,还是在仪灵鬓边的那朵芙蕖花上。

那时候他还没入宫,未在御膳房当差,十五岁的年纪,跑腿替师父给卧月坊的姐儿们送吃食。

卧月坊的姑娘大多生得漂亮水灵,可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仪灵——这是张生面孔,他此前未曾见过的,仪灵鬓边别着红彤彤一朵芙蕖花,正睁着水灵灵的眸子躲在树后瞧他。

允材不知怎的就红了脸,他慌忙伸手去摸,两颊都是烫的。

卧月坊的鸨母瞧他这样,甩着帕子追打他,怒骂道:“顶顶漂亮的姑娘,也是你这么个腌|臜东西能肖想的?再乱看,便戳瞎你的狗眼!”

“阿母,”仪灵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制止,小声道,“他不过是个送饭的,算了吧。”

“我们仪灵不仅长得美,心肠也是顶顶好的,今日便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你。”鸨母这才冷哼一声住了手,一戳允材的脑门训道,“癞蛤蟆便别想着天鹅肉!”

允材低声下气地应了声。

可他自此记着了仪灵,以后来时,往往多为她带一块点心。

……

手指断了,是被刀削去的,允材被这东西坠地时候的动静叫回了神,行刑之人眉宇间凝着焦躁,思索如何撬开这逆贼的口。

“你说!”那人揪着允材的领子往上猛地一扯,一字一顿道,“圣上宅心仁厚,只要你肯说出来,或还能留你全尸。”

允材的眼睛还咬在帷帐上,人眼穿不透这厚幕,可他知道那毒会让人死得多么难堪。

他不敢想象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里淌出乌黑的血。

仪灵是卧月坊从豫州买回来的小姑娘,生得实在可人,就是脑子笨了些,总记不住诗词歌赋、琴调舞步,没法成为拔尖儿的艺妓。老鸨先前对她极好,发现她实在学不会后,便也渐渐不放在心上了。

允材瞧着她嘴角挂的那一小块桂花糕屑,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待我攒够了钱,便来给你赎身,娶你回家去。”

“你要怎样攒钱?”仪灵吃完了糕点,毫不矜持地用手背抹着自己的嘴,她立在一株秋海棠下,娇花映人面,容颜若皎玉,她天真又直接地说,“你很穷吧。”

允材没办法接住这样灼灼的目光,他很不自在地垂下眼,收回一点妄念,喃喃道:“我有法子的,我手艺不赖......或许入宫当个厨子,我给皇上做饭去,那样来钱最快!”

仪灵捂着嘴咯咯笑,转身就要跑:“你好大的胆子!”

可她跑了没几步,便含羞露怯地转回来了,伸出半截小拇指要同允材隔空拉钩,抿着唇小声道:“那便说好了。”

这笑勾走了允材的魂,他隔日便拾掇行李,几经波折,总算入了宫。

真好看啊,仪灵。

锅里水沸时他常常想起那个笑,弯腰添柴时他又想起那朵芙蕖花,月例发下来时他细心拿软布层层裹好了,守着御膳房院里的一隅四四方方的天穹等待。

快了,就快了。

再有机会去找仪灵时已翻过了新年,休沐日时允材总算得空出了宫,径直便往卧月坊去,找遍后院也没能寻到人时,他拦着个满身脂粉的姐儿,埋着头小声问:“仪灵呢?”

“她啊。”那姐儿嫌他身上有油烟味,捏着鼻子朝后退了一步,颇为不耐道,“她命好,叫贵人买去了,现在怕是飞上枝头成凤凰了罢!”

“买去了......买去了!”允材喃喃许久,忽然疯魔似的捉住那姐儿的肩膀,嘶声问,“谁买去的!多久买去的!”

“你疯了吧!弄皱了衣裳,我待会儿还怎么接客——赶紧松开!”那姐儿吓了一跳,慌忙挣脱开来,理顺自己衣上的褶子,正欲抬眼骂人时,倏的瞧见了允材猩红充血的眼。

姐儿忽然哑了声,半晌,她将允材扯到个没人的角落里,低声快速道:“我也是偷摸听见的,你千万不可泄露出去——买她的人身份尊崇,乃是大皇子赵经纶。”

姐儿顿了顿,继续道:“罢了,大皇子的风流帐,坊间早也传了个遍。听闻他前些日子还从繁锦酒楼买回个小倌?似是叫玉奇什么的,那身子听闻雌雄同体,怪异得很。你......”

姐儿隔着帕子虚虚拍了拍他的肩,喟叹一声:“你就别再惦着仪灵了。”

皇子。

原来是皇子。

允材仰着头,煊都的天上凝着铅云,雪花飘到他微张的嘴里,他伸出手,触不到天穹。

穹顶上的天潢贵胄们连个影子都不肯施舍给他,他再活十辈子也够不上的。

允材回宫路上连摔了好几跤,最后一次跌到雪堆里时,他终于忍不住干呕,心下昏昏沉沉地想,仪灵大抵是得了个顶好的去处。

“你一心求死,便能轻易叫你得逞么。”审讯之人眯着眼睛,钳住了允材的下巴,冷声道,“你究竟为谁做事?说出来,我便给你个痛快。”

审的时间已经不短,元星津跪久了,身上此前又特意穿得单薄,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世子,”郁濯瞥眼瞧他,轻笑一声,“还跪得住么。”

“郁二,不劳你操心。”元星津咬牙低语道,“嘴都白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周鹤鸣也侧目,目光滑过郁濯失去血色的薄唇,轻声问:“冷吗?”

郁濯摇一摇头,又将眼睛搁回那帐前遥遥的血色上去了。

允材仍旧不答话,他脑子实在太昏沉,许是烧的。

这种类似的昏沉此生只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雪堆里干呕时,第三次是现在,至于第二次,便是他在宫中同仪灵重逢之时。

那日他去给新来的小宫妃送膳,入了沉香袅袅的内室,行过礼抬眼时险些打翻食盒。

是仪灵——可仪灵怎么会在这里?

仪灵身上套着绸锦华服,头上的发饰盘得繁复极了,允材从未在她头上见过那样华丽的饰品,可她的脸还是嫩生生的,眼里荡着一汪清冽的秋水。

仪灵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姑娘。

许是熏香味太浓了,允材胃里翻腾得厉害,险些干呕出来,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在被屋内丫鬟赶出来时,咳出泪的眼睛已经瞧不清仪灵,仪灵发间的金饰腕间的玉镯,都在朦胧重影里化作了锁链,白藕似的胳膊也永远藏进宽大的袖袍里了。

那年仪灵才十六岁,隆安帝却已年近花甲。

允材不再抬头看天,他往柴堆里扔那卷用来裹钱的软布时,火烧得格外旺,翻涌的火舌吞没了红肿的泪眼。

允材渐渐成长为御膳房内手艺顶好的厨子。

“你已入宫整三年。”审讯之人眯着眼,在允材身侧来回踱步,“比起酿酒,你原本更长于膳食,今年立秋前后时却自请从尚膳监调至酒醋面局,松醪中下毒企图谋逆一事,可是自那时便开始筹划?”

温血融化了积雪,又浸入泥土中,审讯之人脚下踩着血泥混沌的秽物,语速越说越快:“你潜伏得够久,可这背后之人还是太蠢太心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审讯之人接过鞭子,在手中一圈一圈缠牢了,倏的狠狠挥了出去,鞭子落到允材身上时他继续道,“贱骨脏心之流,岂敢妄图弑君!”

这最后半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场子里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自然也入了郁濯的耳。

郁濯敛着目,拢紧了大氅,将细细颤着的手指根根藏了进去。

抚南侯府被夜袭那天,大哥的马没能载着他跑出万象山,南疆蛮子将他掳回的路上,他遥遥望见了宁州城西南角滚滚的黑烟。

郁鸿要他好好活,他已然做不到了。侧目之时,南蛮的长刀别在腰间,那刀口离他脖子不足一尺,大哥的话惊雷一样滚过他耳边。

——“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

郁濯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从何而来的,他盯着马蹄泥泞之中飞溅的草屑,猛地挣扎偏头,心中赴死的念头太过滚烫,近乎灼伤了他。

——可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那手将他脑袋死死摁住了,郁濯突出的颈骨被他卡在虎口处,抵着粗糙的皮肉磨砺。

那人声音带着嶙峋的狠辣,自他头顶传来,无不讥讽地问:“梁人的崽子,你想死吗?”

“哪儿有那么容易。”

“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哪儿有那么容易?”审问之人已将允材抽得皮开肉绽,后者破破烂烂地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再找不出一块好皮肉来,仍倔强地掀起血淋淋的眼皮,在满目腥红里望向沉寂无声的营帐。

隆安帝始终未曾开口,帘帐黑沉,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说,陛下为何近日一直不来看我?”

允材一怔,很快打开食盒取出碟桂花糕来,敛眉垂目地回答道:“圣上许是忙于朝事。”

送膳的次数多了,他已经可以将情绪收敛地很好,二人好似宫内的寻常主仆一般,根本瞧不出异常。

“我已经有两月不曾见过皇上,他不再喜欢我了吗?但我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盼呀。”仪灵摸着膝上的狸奴,垂头丧气道,“允材,宫里好生无聊,远不如从前跟姐姐们待在卧月坊时快活有趣。”

“主子!”允材慌忙跪下来,磕头颤声道,“千万谨言慎行。”

仪灵那双总是水光潋滟的眸子也稍显寂寥了,她屏退了屋内的宫婢,忽的蹲下身来,犹疑间轻声问:“你的钱......还没攒够吗?”

允材猛地抬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仪灵葱白的手在地上划着圈,撇嘴小小声抱怨道:“其实陛下也没有很好......他最爱叫我跪在这上头,狗似的爬,我的膝盖都青了。”

她揪一把氍毹,说:“腿上也扎得尽是印子。”

“够了。”允材再听不下去,他竟然胆大包天地攥住了仪灵的手,整颗心跳得像快跃出胸膛。

允材想,仪灵的手原来这样细,这样软和。

就这一次,再多握一会儿吧。

他的声音也像是快要飞起来一般,还好屋内摇晃的薄纱拢着他的话。

允材喉头哽塞,尽量温声道:“钱攒够了。”

——《大梁律》,若有国丧,后宫妃嫔守孝三年,非有子者,皆令出焉。

审问之人踩着个截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允材的一截断指。

血腥味太重了,漫延得又快,离得近的几个文官已经不住干呕起来。

审问之人蹲下身来,用一节鞭子挑起允材的脸,倏然想到了新的关窍:“此次冬祭,陛下仅带仪灵一位宫妃,莫非......”

允材死水潭一般的眼珠忽然转动了半寸。

审问之人像是嗅着了腐肉味的秃鹫,兴奋道:“你同她里应外合!难怪难怪,那松醪本就将由她亲自喂入陛下口中,若非陛下一时兴起——天命在此,尔等蝼蚁刍狗,如何敢这般造次!”

“不......”允材说话间,嘴里汩汩涌出血来,他需要将每个字都嚼得很慢,“此事、皆由我一人所为。宫妃她、她并不知情。”

他从不知道仪灵会来。

冬祭之前,隆安帝身体抱恙,已经冷落这位小妃子许久了。仪灵入宫不久,出生又不好,位份自然也是很低下的。隆安帝带谁来,都不该带仪灵。

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的。这本也是允材挑着冬祭动手的重要缘由。

祭天仪典须得提前准备宴席酒菜,这是份山间做活的苦差事,允材主动请缨,两日前便顺利抵达天地坛祭场了。

隆安帝的帐幕拉得那样严,后厨的浓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没几天可活了,哪儿还有心思打听其他。

允材算宫中半个老人了,将那松醪递给小太监时,并无人起疑。

验毒的银针也是他早做过手脚的,不会显示异色。

仪灵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那杯为放心上人重获自由的酒,却最终亲自将她推入了黄泉。

允材伏在地上,已如灯焰残芯,他的命也要熄灭在这里了——尽管他从踏入天地坛的那一刻起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忽尔茫茫然地想,是天命么。

天命要他交代在这里,注定他救不了仪灵。

天命......不可违吗?

灼热裹挟着寒冷在他体内碰撞着,审讯之人已经拍手起身,要将秽乱私通的结论禀告给隆安帝。

允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的眼前刹那闪过很多片段——仪灵额角红艳艳的芙蕖,卧月坊中摇曳的秋海棠,御膳房里缭绕的烟火,还有少时茶肆中打杂,常常听得那说书先生一拍醒堂木时的轩昂高调。

允材本是不识字的。

可是此刻,他扯着破破烂烂的嗓子,就着喉间不断涌上来的腥血,沙哑的声音竟同少时茶肆里说书先生爽朗的调子重合在一处了。

不过是,一个前头高朋满座,一个泥中苟延残喘。

“我为尘世一蝼蚁。”

“不过沧海一蜉蝣。”

“可我旦信仁、义、礼——我永不愿做刍狗!”

——电光火石之间,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允材的嘴还保持着大张的姿态,雪顺势落进去,他阖不上的眼睛瞧着铅灰色的天穹,那儿盘旋着一只海东青。

林中又起了风。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允材与仪灵的一生了,感谢大家读完他们的故事。

下章更新是在周日晚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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