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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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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血腥味随风弥散至整个祭场,赵慧英被赵修齐全程捂着眼,小傻子听不懂究竟发生了何事,却终于被允材最后的嘶吼吓得哭出声来。

赵修齐连忙将他揽入怀中,拍着背轻声安抚,赵经纶斜眼睨过来,不咸不淡地说:“小慧英的胆量,还真是一如既往。”

赵修齐面无表情地温声回道:“兄长既知慧英胆子小,便不要再取笑他了。”

赵经纶面上不恼,只微眯着眼睛,说:“多练一练,胆量总会大起来的。”

小孩一听还要多练,哭得更大声,整个身子都埋进兄长怀中,眼泪鼻涕都胡乱蹭到他大氅上。

赵修齐叹一口气,他亲眼目睹了方才之事,心中如坠千钧,实在无力再说太多好话哄人。

群臣皆还跪着,尚无一人起身,这场闹剧等待着隆安帝的最终裁断。

天地坛祭场的天穹恍有千斤重,阴云重重叠叠,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鸿宝掀帘入了帐,跪在隆安帝面前时,仪灵的尸体还摊在地上,未曾被挪走。

鸿宝战战兢兢地咬着舌尖,大着胆子问:“皇上......”

隆安帝摆摆手:“暂且将这小贱人拖出去。”

鸿宝应了声,正要差人来做,忽听隆安帝语调阴郁地继续道:“冬祭一事,乃为敬天祈神,祭品越诚,心便越诚。”

鸿宝连忙称是,稍稍松了口气。

“既如此,”隆安帝的额角耷拉下一缕花白的发来,他伸手别到了耳后,冷声道:“便为这场仪式多添一件祭品吧。”

这话恍然惊雷,炸响在鸿宝耳畔,他惶惶间抬目,看见了一双深不可测的混浊老眼。

仪灵的尸体被抬到天地坛祭台去了。

鸿宝回来再禀时,隆安帝已经阖上了目,隐隐不耐地问,“外头又是何动静?”

鸿宝跪下去,颤着声答:“回皇上的话,这阵儿是五皇子殿下在哭呢,许是吓着了。”

“吓着了,”隆安帝面色阴郁,手上拨弄着佛珠珠串,一颗颗捻进掌心,缓缓开口道,“让外头这些人都散了吧,明晨祭天典仪如期举行——把慧英抱进来,朕亲自哄哄。”

赵慧英很快被鸿宝抱进了帐内,小孩一瞧见隆安帝便不哭了,只胡乱用衣袖揩着面上鼻涕眼泪,拿红透了的眼睛怯怯打量着父亲。

“小慧英,”隆安帝将他抱至膝上,缓声问,“哭什么?”

赵慧英连忙摇头,小小声道:“阿言现在没有哭了。”

隆安帝赵延一怔,眯起眼瞧他,半晌方才声音沉沉地问:“阿言,是你母妃为你取的乳名?”

赵慧英的母亲在其出生之时便因难产而逝,哪里知道这个,略一思索,只说:“兄长私下里总这样叫我。”

隆安帝便良久不再说话了。

他闭嘴枯坐时,像一棵干萎的巨树。

赵慧英环视四周,熟悉了帐内的环境后,胆子稍大了一点。

他开始想念分离不久的兄长了。

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父皇,阿......慧英可以去找兄长了吗?”

隆安帝声音稍显沙哑疲惫,摸了摸幼子的脑袋:“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小傻子稍加思索,挑着个自认颇为形象的比喻,说:“就和叶子不可以离开树一个道理。”

隆安帝埋首看他,问:“这是什么道理?”

“嗯......”赵慧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拼凑出一段完整的长句来,他奶声奶气道,“我喜欢看风。可如果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我就看不见风了。”

“所以一棵树的意义就在于有叶子,叶子的意义在于让阿言看见风。”

隆安帝盯着他,轻声痴痴地道:“原来阿言喜欢看风——这也是你兄长教你的吗?”

小孩很诚实地摇摇头。

隆安帝喟叹一声,抱着他走到帐前,示意鸿宝拉开一点帷帐。

允材残破不堪的尸体已经被打扫干净,那颗头颅也被拎走了,血色深深浸入泥土中,唯余一点深色的异样,又很快被素白的薄雪覆盖住了。

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间碰巧刮起一阵强风,风声烈烈之中,隆安帝阴郁道:“......可惜父皇年事已高,实在吹不得这样冷的风了。”

这股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大梁帝王的哀叹,自云松山一路向北,遥遥翻越白鼎山和苍岭,最终刮到了乌苏岱湖。

这里驻扎着巴尔虎部落,湖畔覆着千里厚雪,又扎起许多帐篷,帐中微微透出昏黄暖光。

忽有一中年女人匆匆出了帐,快行几步,将一盆温热血水泼入冰天雪地,腾升一隅白雾。

她收起空盆,正欲回帐之时,被一个杵着拐杖的高大男人拦住了去路。

这女人慌忙躬身行礼。

乌日图微微颔首,满头的小辫便也跟着轻晃,他沉声问:“索其格如何了?”

“生产很顺利,是朵漂亮的小格桑花。”女人眉眼弯起来,朝营帐的方向一努嘴,“长大了定同她额吉一样。”

乌日图锐利如狼一样的眼神也软下来一点,轻声道:“我进去看看。”

他伸手,拨开厚帷幕入了帐。

帐内床上躺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冰天雪地的包围之中,她的头发却浸透了汗水,一绺一绺地粘在耳侧,这屋内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干净。

乌日图轻叹一声:“索其格,好姑娘,辛苦你了。”

索其格摇摇头,并不接乌日图的话,半晌,她终于开了口。

“周、鹤、鸣,他不该杀我的猛虎。”索其格强撑着半依靠在床上,她刚生产完,现在还很虚弱。

可她的眼睛亮极了,像是乌苏岱湖夏夜水波中荡着的圆月。索其格用这样一双眼睛盯住了乌日图,轻蔑道:“我会为他讨回公道。”

“索其格,”乌日图眼睫上挂着霜雪,帐内很温暖,融雪逐渐打湿了他的脸,他没抬手去擦,水珠便像泪一样颓然滚落下来,“那日两军阵前,是乌日根先动的手。”

“乌日根绝做不出这种事情,他受到了谁的蛊惑?”索其格的眼睛死死咬住乌日图,她的眸子很漂亮,却在听见这句话后凝上冷瓷一般的寒芒,“你同他争夺头领之位。乌日图——你的话,同样不可信。”

秋天时,她与尚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等待在白草覆盖的乌苏岱湖畔,期盼与荣耀填充着她的心脏——她的丈夫是朔北十二部年轻一代中最勇敢的乌日根,他本该带回捷报、土地与牛羊,而非一计极不光彩的死讯。

“我的猛虎被梁人扎穿了喉咙,他的眼睛始终不甘闭上,长生天将他的遗憾带入我的梦中。向乌苏岱湖起誓,我要将那梁人的脑袋亲手摘下。”侍女将新生的婴儿抱了回来,小孩脸上皮肤红皱,还未能睁开双眼,索其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鼻尖,轻声道,“......再带回来,赠与我的阿图玛。”

帐外风声呜咽,冰棱碎裂掉落声间断响起,乌日图阴沉着一张脸,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前,恨声道:“索其格,他做了不光彩的事情,死得其所。”

“即便如此,你仍要固执地继续选择他吗?”

“他一定受到了蝎子的蛊惑!”索其格怒吼一声,几月积攒的不甘与怨毒终于尽数喷薄而出,“他是巴尔虎的骄傲,我的荣光——也将最终成为整个朔北十二部的荣光,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可他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了。”

她忽尔无力地瘫坐下去,掩面低低抽泣起来,像一朵被暴雨打卷了瓣的格桑花,只颓然露出一点折断的蕊芯。

她的心已经随着乌日根一同死去了,残存于世的尊严,不可以再被夺走。

耳畔突然滚起了惊雷,自天际遥遥咆哮而来,乌苏岱湖畔的天地均化为了鼓面,轰响声炸得人耳膜生疼。

命数,或许同天相的变化并无二致。

后者不过惊雷,落雨,天晴,风起。

前者则是杀伐,死亡,新生,轮回。

索其格抹掉了眼泪,美丽与绝不低头的骄傲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这样的神色让乌日图也生起一丝畏惧,在心下隐隐的不安中,他听见索其格缓声开口。

“我不需要任何怜悯优待,更不会再同你们这些人做口舌之争。”索其格踉跄着下床,阻拦住来前搀扶的侍女,同乌日图擦肩而过,伸手拨开了一点帷帐。

寒风立刻灌进来,索其格的身体反而不再颤抖,她将视线移向遥远的天空,今夜没有月亮,也瞧不见飞翔的雄鹰,惟有荒漠寂寥,乌苏岱湖结着厚厚的冰层。

索其格露出一个吊诡温柔的微笑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他的遗孀,我永远是他的新娘。”

“他的污点,我会亲自洗刷;他的荣耀,我也将替他赢回。”

***

白日总算熬尽了,天地坛祭场入了夜。

周鹤鸣掀开帷帐进来时,见郁濯面色煞白地坐在床边,眼睫也细细发着颤,便将一碗热汤搁在他面前,道:“这地儿没药,先喝了吧。”

郁濯双手接过去捧着了,小口小口地啜下肚,身上无孔不入的寒意方才好了一点。

他早在最后的问答里囫囵明白了允材为何要下毒,可允材死前的嘶吼早随冷风一起吹透了四肢百骸。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是如何滚落在地的。

郁濯此刻只觉眼周突突地疼,烛火摇曳之间,他几乎目眩得再瞧不见一物。

冷。

煊都的一切都太冷了。

他断断续续地呼出气来,鼻息同热汤的白烟纠葛在一处,周鹤鸣便隐在这样的水雾后面,静静地瞧着他。

郁濯眯起眼,神色晦暗地小声道:“小将军今夜倒很关心在下。”

“你身子骨太弱了。”周鹤鸣犹豫一瞬,问,“是有何隐疾吗?”

郁濯立即出声反驳:“没有。”

“我太矜贵,耐不得寒罢了。”

他解了头冠,满头的乌发都披散下来,就着这个姿势,郁濯仰起头扯出半个笑来,问:“云野,要睡了吗?”

周鹤鸣叹口气:“跟你说话比熬鹰还累。”

郁濯目中流转着倦沉的笑意:“我可远不如疾那般生龙活虎。云野,你太抬举我了。”

周鹤鸣不答话,只兀自将郁濯捧着的空碗搁到桌上去,后者眼下倒很是乖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走了他的部分狡黠。

周鹤鸣倏忽觉得这帐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待他回头之时,郁濯已经脱掉外袍钻进了厚云被里,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实,眼睛也已经阖上了。

可那凝着的眉宇并未完全舒展开来,连带着眼下的小痣一同恹恹。

惟有久病常病之人,才会耽于这样的不适直接入眠。

周鹤鸣静静看着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开口道:“......听闻抚南侯郁涟,一向体弱多病。”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宝贝周末愉快!

下次更新是周二晚21:00~

顺便满第一个10w啦!感谢大家的陪伴(σ▽‵)▽‵)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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