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史怀先生在房间内燃火熬药，不久便水雾缭绕，药香盈室，他缓缓摘下自己有些破损的傩戏面具，看着自己濒临溃烂的面部，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天帮凰烟挡下那一击让他本就残破的脸又填几处淤青和肿胀，即使隔着面具也导致了如此伤害，可想而是陈朴那一脚力道有多足。

寂静的夜里，嘶嘶的忍耐声时不时从房间内传来，史怀先生修长的手指沾满血迹，一点点将缝在脸上的线拆开，清创，上药，再缝上，这一系列动作他已经做了很多很多遍。而后他耐心等待炉中翻腾的消肿药膏变凉，一点点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除了消解淤青的药外，还要服用之前便一直在吃的各种药，用以治疗烧伤烫伤，胃痉骨折，头昏耳鸣，神衰不寐，还有数不清的内伤。内服外敷，处理完七八种药后，他扫净地上的草木灰，抻了个懒腰，来到书桌前点灯备课。

烛火昏黄下，史怀先生眉头微皱，有点头疼地看着陈水若玉那本板砖厚的课程表，潜心仔细研究。

忽然，他感知到背后有声音，赶忙把桌边的面具带上，回头一看，竟是睡眼朦胧的陈水若玉。

史怀先生放松：“是若玉啊，你怎么进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陈水若玉眼中无光，口中呢喃不清，似是在梦呓。

“若玉？”史怀先生疑惑凑近，终于听清一些词句：

“好疼，放我出去……恶心……滚……滚啊……都离我远点……”

史怀先生眼睛瞪大，预感不妙，果然，下一秒陈水若玉便毫无预兆地开始攻击他，她手掌张开，手指弓起呈虎爪状，角度刁钻混乱，出手狠毒无序，史怀先生毫无防备，一个不注意便被她打中面具。

傩戏面具内壁抵在创口上，汩汩鲜血顺着史怀先生白皙的脖颈流下，有种触目惊心的明艳。

史怀先生扶正面具，轻“啧”了一声，一边呼喊陈水若玉的名字企图唤醒她，一边以防守之势躲避靠近。可陈水若玉似是被邪物控制一般，对史怀先生的呼唤毫无反应，也不怕自己受伤一味地攻击。

虽然陈水若玉趁史怀先生不备得手一击，但她毕竟是个小孩子，修为很低，对史怀先生基本不构成伤害，史怀先生反手便将其制服，而后便发现她后颈处竟有一只深红到发紫的蝎子。

史怀先生拿起清创用的柳叶刀，干净利落地将蝎子挑下，一刀斩断杀死。

将蝎子杀掉后陈水若玉很快恢复正常，但神智虚弱，口齿含糊，史怀先生扶住她手臂自上而下为她顺气，梳理灵脉，轻声安抚：“若玉，没事，先生在……”

陈水若玉四肢发软，昏沉睡去，史怀先生点上安神香后将陈水若玉抱到自己床上，随后简单擦了下自己面部的血迹。

他垂眸看着盆中清水一点点被红墨侵染，思索：河香村并未有毒蝎足迹，此等毒物怎会突然出现？还有若玉……这孩子的灵脉怎会如此虚弱，就好像从未有人指导她筑基一样，正常孩子这个年龄都应该纳气入门了，可她连灵脉都没有打通，长此以往她的身体岂不是与普通人无异。

史怀先生来到床边为陈水若玉把脉，眉头越皱越紧，多次检查后确认她的身体里没有什么不可习武的顽疾，甚至对灵气的吸收很有天赋，那为何……

史怀先生将这个疑问先放在心底，将陈水若玉被褥盖好，决定先去她的住处查看一下。

河乡村距离史怀学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一些孩子不便赶路就会在学堂留宿，史怀先生不忍他们以地为席还特意在搭了个厢房以供休息。

但凰烟和陈水若玉来得突然，厢房内实在没有多余的床位，史怀先生就把桌子拼起来，铺上稻草和褥子，让凰烟和陈水若玉同睡在道观教室里。

此时观内寂静非常，灯火明晃，史怀先生放慢脚步，腰间清冷的佩剑绽放寒芒，在夜色中悄然出鞘。他屏息凝神，贴着正门侧耳倾听。

浓郁诡异的花香从残破的门缝析出，细微又急促的喘息听不真切，还有骨节咯吱声隐约作响，蛇类的嘶鸣声萦绕耳畔，布料撕扯，黏腻的液体喷溅而出，活物爬行的怪异摩擦声仿佛无数蚂蚁在脑海中攀爬，密密麻麻……

声音描绘出的恐怖画面浮现在史怀先生脑海中，他强行克制想象，难忍头皮发麻，又突然想到凰烟还在里面，瞬间激起一身冷汗：我不能让道观内的邪物妖孽伤到她！

他抛下恐惧破门而入，长剑析出灵力，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一击斩去，照亮了昏暗阴森的教室。

只见地面上聚集了十多个蠕动的猩红肉球，细看竟是无数是正盘成一团自我吞噬的巨蟒！疯狂舞动的毒蝎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围绕在一个弱小的身躯四周，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凰烟在蝎群之中抱头忍耐，身上都是新添的抓痕，血混着汗从发间流出，将头发浸润成一缕一缕的。

蛇蝎狂舞，血腥恐怖，史怀先生咬牙将佩剑刺入地下，一个个肉球和毒蝎被振飞至半空，不出一刹便化为满天齑粉。

可这时凰烟脚下却浮现出一个凌乱的紫色法阵，法阵吸收着凰烟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产出越来越多毒虫蛇蚁。

史怀先生皱眉：“你是巫族？”

听到人声，凰烟剧烈震颤了一下，明显是处于意识混沌的状态，可身下法阵却让她失血越来越多。

史怀先生长剑飞舞，符咒傍身，可谓是将他毕生所学的镇压之法都祭了出来，他将自己的手指割破，在地上绘制出了一个符篆，符篆复杂流光溢彩，顷刻间便于凰烟身下的法阵相交碰撞，一符一阵宛若日食相互吞噬，最后齐齐消散。

花香渐淡，而后他又花费近半个时辰才将这些麻烦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期间凰烟恢复了些体力，眼神渐渐清明，她配合史怀先生，默念了许多诡异的咒语封印毒物。

直到最后一只毒蛇炸开，凰烟才再度跌倒在地，她身上的蛊毒早该发作了，能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

史怀先生不禁感叹：这孩子生命力真是超乎常人的顽强。

史怀先生淡蓝色的素净衣摆被蛇血玷污，鞋面上泥尘斑斑，他将剑收入鞘中，特意卸下放在一旁，这才一步一步靠近凰烟。

手无寸铁的史怀先生并未有让凰烟放松警惕，毕竟刚刚杀戮的景象可并不像是个文弱书生能干出来的事，她恶狠狠地瞪着史怀先生，手握着一只狂喷毒液的蛇头以示恐吓。

史怀先生安抚：“你莫怕，我可以帮你。”

说罢，他从袖中抖搂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和草药粉末，凰烟看这凭空出现的一大堆药品有些愣住：“你……你是从哪拿出来的？”

“不重要。”史怀先生三两下帮凰烟紧急压制住蛊毒，而后拿出各种认不出名字的草药思忖配比。

凰烟警惕愈浓：“你也是巫族人？”

史怀先生盘腿而坐，熟练地开始杵药：“我不是。”

凰烟皱眉：“那你怎会解蛊毒？”

史怀先生平静：“受人感染，略懂一二。”

凰烟厉声：“何人！”

史怀先生无奈笑：“你们的师娘。”

史怀先生白天接凰烟回学堂后就曾仔细给她仔细包扎过伤口，但蛊毒发作伤口就全都裂开了，包扎的布条也都烂掉了。

学堂内暂时没有多余的布料，史怀先生又不想拆保暖的棉被，突然他灵光一闪，从书桌里拿出白天从陈朴那里捡的那件长老服，长老服做工精细，血污被洗的很干净，破损也已被认真地缝补好。

史怀先生挥剑，毫不怜惜地将这上等布料裁剪成条，重新给凰烟上药包扎。

凰烟万般嫌弃，浑身都表达着抗拒，但也没出声制止史怀先生的行为，二人一边包扎一边继续对话。

史怀先生：“我不是巫族，那您肯定是了，请问方便告诉我您的真实身份吗？”

凰烟秀眉微微一挑，语气有些意外：“为什么用‘您’？”

史怀先生从容答道：“巫族向来古老神秘，巫术体系更是错综繁杂，其中不乏各种怪诞神奇的术法，我有听闻过一些巫修返老还童，逆转生长的传说，况且你身体素质非常人所及，所以我猜测你有可能是巫族的前辈，还是应恭敬些才对，若我之前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凰烟哑然，她从史怀先生的字句中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尊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确是不死之身，除非我甘愿自噬，否则没人能杀得了我。”凰烟头疼，“但我不是什么前辈，我今年也就八岁。”

史怀先生：“那你……”

凰烟很不走心地回答：“我是巫族人在山里捡的孩子，后来他们发现就要杀我。”

“嗯……好。”史怀先生无奈，心想：她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巫术怎么能是随便一个孤儿就能习得的，明显是不愿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撒谎也不走心点。

或者是不屑于撒谎吗？真是个骄傲的孩子……

史怀先生看着那些陈年伤口：“你一个人从巫族逃出来，受了不少苦吧……放心，我的药不会让你留疤的。”

“多谢。”凰烟很能忍痛，史怀先生都近乎于刮骨疗毒了，也不见她的眉头皱起半分，只不过表情依旧是那么不开心的样子。

纵使史怀先生手法熟练，结束时也已满头大汗，加之带着面具更是闷热，聚集的汗珠顺着他细腻的颈部皮肤流淌而下。

史怀先生抹了把汗，明确地同凰烟说：“这种少见的蛊毒绝对不会给普通人下，我学艺不精，只能抑制无法根治，就是说没有解药你永远会受这种折磨。巫族人八成还在四处寻你，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找到这里，那时我不能保证护你周全。我这里有些医书古籍，会尽量帮你寻些方法，但不要抱太大期望。”

凰烟拳微微握紧，咬牙道：“我不会回去。”

不想再被关起来受那种折磨，那样还不如死了！

“凰烟。”史怀先生一字一顿，清晰地念着，“谁给你取的名字？”

凰烟实话实说：“自己取的。”

“起得真不错。”史怀先生赞赏点头，他起身盛水，淬火加热，道：“‘凰’是浴火涅槃，向死而生的意思。不论如何，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史怀先生将温热的水递出，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上学，慢慢想未来的应对之法。”

凰烟接过温水咽下，喉中血腥铁锈被冲刷了大半，声音也明显明亮了许多。她终于略微放下了一丝戒备，俯身行礼：“多谢收留。”

史怀先生笑：“不客气，你太紧张了，我们学堂氛围很好的！你可以多和若玉玩玩，你们俩都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结个伴能很好地培养感情。”

凰烟则对陈水若玉这个浑身是规矩的大小姐表示不屑，嘟囔：“谁要和她培养感情……”

“喔喔喔——”

鸡鸣天亮，晨光乍泄，史怀先生扔给凰烟一把扫帚，凰烟顺手接过，眼神疑惑。

史怀先生活力满满，一扫帚扫走一排蛇蝎尸体：“还有两个小时早读，帮我一起把这里打扫干净把，不然你的同窗们进门定会被吓到的。”

刚经历了一夜惊险，史怀先生却仿佛不知疲惫，他顶着面具逆着光，明明看不清真容，凰烟却不知为何觉得他面具下的脸，应该笑得很灿烂。

史怀先生涂药那里，我莫名就想到他好像在敷那种黑色的竹炭面膜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