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岁一百三十四年五月，河香村。

河香村坐落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偏僻山间，是几处零散村落的总称，此地宛若世外桃源，曲径相通，屋舍俨然，虽砖砌土筑但景色宜人。村民纯朴好客，生活穷苦同时自给自足，但因为常年避世而居，娃娃们的上学就成了个大问题。

好在两年前有一年轻人来到这里，将南五十里的破道观修葺成了个乡野学堂，名史怀学堂，解决了这个愁人的大问题，村里的孩子们都亲切地管里面教书的老师叫史怀先生。

史怀学堂青砖黛瓦，树冠遮天，泥土石墙上掩映几株修竹的影子，随风婆娑。碎石铺就的甬道自学堂内延伸，不远处，玉带般的小河蜿蜒而行，一辆富丽大气的马车突兀地停靠在岸边，与和谐宁静的景色格格不入。

马车旁侍卫林立，年仅九岁的陈水若玉正仰头，耐心倾听师父临别的教导。

陈朴仪态端正，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的陈旧感，缓缓对陈水若玉道：“此行并非玩乐，而是历练，你要记住，现在即使身不在文门，心也要时刻遵循文门的门规。”

陈水若玉乖巧点头。

“冠不偏位，衣不染尘，移步不越六寸，宜声委婉谦和，不得背后语人是非，不得有窃盗嫉妒之心，不得守夜，不得晚起，不得夜半就餐，不得吃生烤的食物，不得席地而坐，不得在上课时与人交谈。”

“出门在外万不能做有损礼节之事，你的为人处世，形象仪态代表的都是陈家，代表的是文门的荣誉。乡下的孩童大多无礼节没家教，不注意个人卫生，我给你从陈家带足了常用衣物和餐食，你切记不能同顽劣之人共处，更不得与他们同吃同住，衣物必须每日清洗，日常所用物品也要区分开来。”

陈朴像一个念经的刻薄老僧，反复叮嘱：“到了民间也要遵守家规女训，除了要时刻注意形象得体外，每日也不要忘了，读书写字，吟诗作赋，我会派人定期取送检查，琴棋书画亦不能落下。”

“再有就是，将情绪宣之于口是懦弱的表现，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做到笑不露齿，伤不落泪。文门陈家的女儿，识大体是基本素养，遇到……”

孩童的注意力本就不容易集中，陈朴念经一般的声音更是将陈水若玉初到新环境的欢喜一点点消磨掉，她表面还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聆听，实际上思绪早已不在陈朴所言的陈规教条上了。

陈水若玉溜神：我什么时候能长成师父那样独当一面的人呢？

陈朴身形消瘦，双颊微凹，根根分明的长须随风飘荡，连鬓角都打理地一丝不苟，他层层叠叠的衣襟一尘不染，嘴角自然下垂，成熟稳重的气质中还夹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刻薄，一看就是那种德高望重，仪态万方的长者。

为何师父整日都耷拉着脸呢……陈水若玉恍惚，自己好像从未见过师父笑起来的样子，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怎么好像有种年过半百的腐朽气质呢。

腐朽？她暗自反驳：这个词太过贬义了，不可这样形容师父。

“若玉，你在想什么。”陈朴皱眉，严厉的目光如利刃袭来。

开小差被发现，若玉羞愧低头：“师父，若玉知错。”

陈朴岸然而立，严肃训诫：“要时刻谨记，克己复礼，你是经受陈家优良教诲的女弟子，不要让我失望。”

陈水若玉行礼：“是。”

陈朴还欲再叮嘱些，却敏锐地发现不远处树后窥视的目光。

“谁！”文门陈家的侍卫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一记短刀飞射过去，草丛内一阵摇晃，明显是有人藏匿其中。

陈朴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下令道：“把那偷听的无耻之徒给我抓过来。”

半晌，一个浑身血污的瘦弱女孩被两个健壮侍卫从树后拖了出来。

女孩衣衫褴褛，身上有大片烧伤和腐蚀，青紫更不用说，陈水若玉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用手虚掩着嘴，她从未见过伤得如此之重的人，还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但看着滴答下落的鲜血，陈水若玉的神色很快由惊恐转为担忧。

陈朴居高临下地打量年幼的凰烟，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偷听。”

凰烟在侍卫的挟持下被迫跪下，她浑身警惕戒备，像只受惊的小兽，咬牙切齿瞪着陈朴，眼神阴戾狠毒，好像要随时亮出獠牙把他撕碎一般。

陈朴最是讨厌这种兽性未褪的肮脏之人，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把她给我扔远点！”

说罢陈朴带着陈水若玉拂袖而去，不料凰烟突然眼含凶光，发狂一般扑向陈朴的小腿奋力撞咬，做工精美干净的长老袍瞬间被染上污垢。

陈朴低头望着被撕破的衣摆满脸厌恶，他怎能容忍自己的高雅形象被一顽劣小儿玷污，抬脚便要将凰烟踹下。

这一脚凝聚了修行之人的愤怒，若真就这么落到了本就伤痕累累的凰烟头上，她必然当场丧命。

“师父不要！”陈水若玉怎会想让此等惨剧在自己眼前发生，可她想阻止却已来不及，下意识闭眼不敢看凰烟接下来的惨状，却只听“啪叽——”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瞬息间拦在凰烟面前，结结实实地承受了陈朴一脚重击。

“高大的身影”以一个非常滑稽的姿势扑在地上，背上干净的布衣也染上了陈朴的一个大脚印，他发出痛苦的闷哼声，抬头脸上竟是一张面相凶恶的傩戏面具，浑圆突出的眼球因为磕到地面而磨损更显骇人。

摔了个狗啃屎的史怀先生身姿僵硬地抽动了一下，而后从地上艰难爬起，这一脚让他不住咳嗽，只得三两下强行封住自己的心脉后再运转灵力调整，半晌才能正常说话。

陈朴对自己伤人的行为没有丝毫愧疚，他眯起眼审视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人，警惕地将陈水若玉护在身后。

史怀先生拍打掉身上的尘土，谦卑道：“您好您好，是陈长老吧，我是此处的教书先生，您叫我史怀就好。”

说罢他深舒一口气，还将陈朴鞋子上掉落的饰品捡起，双手递给陈朴。

陈朴没有去接史怀先生掌心沾过尘土的配饰，只是敷衍地拱了一下手，眼睛依旧盯着凰烟的方向：“人传史怀先生乃潜渊之龙，果真名不虚传啊。”

“哈哈哈过奖过奖。”史怀先生用身体挡在凰烟身前，阻断陈朴锐利的视线，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是我的学生，不小心从学堂跑出来了，还请陈长老见谅。”

这人虽是赔笑却并不低声下气，嗓音清朗温和，谦卑不失风度，让在陈朴身后探脑袋的陈水若玉很有好感。

大抵是声音的美化作用罢，雕刻怪异的傩戏面具都莫名有了几分清秀，色彩夸张的彩绘也掩盖不住那姣好的面部轮廓，他白皙修长的颈部与可怕的面具形成极大反差，让人想摘下来看看面具之下到底会是何等盛世容颜。

陈朴却同陈水若玉的观感截然不同，他嫌恶地将外套脱下扔在地上，话里带刺：“史怀先生还真是育人有方啊。”

史怀先生干笑，陈朴冷哼一声，不等他回话便掀帘移步到马车内，似是去找什么东西。

被晾在一旁的史怀先生赶忙低头蹲下，查看凰烟的受伤情况。刚刚那一脚虽是史怀先生挡下了大部分冲击，但凰烟也难免波及些许，身上刚结痂不久的伤口又裂开了。

史怀先生将凰烟的一只胳膊抬起，检查骨骼受损状况，凰烟看向他的眼神依旧凶狠，身体上却也没有反抗。

凰烟瞪他，低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史怀先生无视凰烟的视线攻击，专注检查伤口，确认无碍后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着凰烟，温声道：“同我去学堂上学吧，我供你吃住，帮你疗伤。”

凰烟皱眉，倔强道：“我不！”

史怀先生指了指马车内：“那难道你想跟那个人走？”

凰烟沉默。

陈朴很快从马车内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如板砖的书。

他将书递给史怀先生，史怀先生接过，热心道：“是给若玉的吧，我帮您收好。”

陈朴语气依旧刻薄：“不，是给你的。”

史怀先生：“啊？”

陈朴向不远处的道观望去，那道观已经破败到内部的陈设一目了然，残缺的神像香炉、破旧的经书桌椅，勉强算是院门的石墙上方钉了一块腐朽的木板充当牌匾，上面端正地写了“史怀学堂”四个大字。

几个穿着简朴的孩童偷偷从门后探出头，满眼好奇地望向这边，陈朴瞟了眼那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小脑袋，缓缓道：“我不知道阁下平日里在这穷乡僻壤教其他孩子什么知识，但若玉必须要按照陈家定制的课程来。”

史怀先生翻开书，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陈水若玉的日程，每天必学的科目技能，茶艺书法，簪花刺绣，精细到了每时每刻，严格到了一餐一粟。

陈朴最后补充一句：“到此处求学，非我本意。”

史怀先生拱手：“我会尽力教授。”

陈朴整理衣襟再次环顾四周，土墙爬满绿藤，树木葱蔚洇润，蝉鸣悠扬悦耳，破败简陋却又生机盎然，可此般怡人原始的景色还是让陈朴生出了几分嫌弃，他不情愿地将陈水若玉交给史怀先生，无奈礼貌拱手：“陈水若玉就拜托先生了。”

陈水若玉要与从小相处的恩师离别了，心中万分不舍，不由眼眶发红，史怀先生弯腰郑重回礼：“陈长老放心，我定竭力辅导若玉。”

终于，史怀先生目送陈朴的马车队伍离开。

陈朴走后，史怀先生把陈朴丢下的外套捡起来，拍尘叹道：“这么好的料子，扔了多可惜。”

他转头看着新收的两个学生：陈水若玉穿着讲究洁白无瑕，凰烟满身伤痕一身污垢。史怀先生一手牵一个，朝着学堂的方向，语气轻松道：“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炸个尸~（阴暗爬行.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