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松下凉以白琅伤势未愈低烧未退为由，要他留在松下本家静养。

白琅满脸写着拒绝：“我怕妨碍你办事。”

松下凉干咳一声：“……你都知道啦。”

“我早就知道你会走上这条路的，”白琅深沉地拍了拍松下凉的肩，“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好自为之，心里有数，别陷太深。”

面对白琅的提醒三连，松下凉眼神有几分躲闪：“也没有外界传说的那么……你要真想回去，我派人送你。”

白窈礼不知从哪听见了他们讲话，一下子冒出头来：“白琅大人，我们要回家了吗？太好了！这地方到处都是妖怪，气息乱得一团糟，会影响您休息的。”

松下凉怕他听见对白，一时间神色有些尴尬，但白窈礼好像不在乎他和白琅说了些什么，只顾着扶白琅起身，要和他回家。

松下凉差人去开车送他们。二人渐渐走远，只听白窈礼抬头问白琅：“对了，您刚才说的办事，是什么事？”

白琅意味深长地向后看了松下凉一眼，又看着白窈礼：“没什么，你还小。”

狗耳朵就是灵！松下凉嘴角抽了抽。

“凉，外人都走了。现在，该履行对我的承诺了吧？”

雪之介像影子一样落在松下凉身后，他用白瞳望着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含着浅浅的笑意。

“嗯嗯……”松下凉瞥了他一眼，“我们怎么说的来着？”

“此身为祭，此血为誓……”雪之介贴到松下凉耳畔，他呼出的气息像风雪微微发凉，“彻夜，直到天明。”

“没问题，不就是一整晚吗，”松下凉打了个响指，“我决不食言。”

紧接着他踏出房间，贝儿立刻迎到他身前。松下凉抬手一挥：“来啊贝儿，把大家都叫上！”

贝儿莞尔一笑，当即应道：“遵命。”

“什……”雪之介眉梢微蹙，“今夜难道不只属于我吗？凉，你敢违背和神明的契约？”

“我哪一个字说过只和你了？”松下凉朝他露出胜利的微笑，“‘此身为祭，此血为誓。彻夜直到天明。’我有说过只和你吗？”

贝儿不给雪之介辩驳的机会，他插口道：“主人，要叫夜追来吗？”

“清子，夜追，松下的门客……愿意行欢的，都到我房里来。”松下凉简直要笑出声。他转过身，指着身后的雪之介：“这是命令，给我盯住他！今晚要是他再乱来，统统算你们办事不力！”

松下凉以为自己斗得过雪之介，是他太年轻了。

那天午夜，“雪之介——我杀了你——”的哀嚎响彻了松下本家的夜空。

第二天清晨他躺在被褥上，一副神游天外放空自己的表情。松下凉不明白，为什么雪之介一个人搞，自己逃不掉，一群人搞，他还能准确无误没轻没重地对自己搞。

他疲倦合眼，就在他准备暂时忘记疼痛重新入睡的时候，手机响了。

手机实在是离自己太远。昨天刚开始没多久，场面就一度陷入混乱。这也是松下凉有自信不让雪之介只搞自己的原因。本来一切顺利，你搞我搞，大家搞才是真的搞。谁知道到了一半，那白龙本性大发，把他拖过来就是……

他头巨痛。

等他一声哀嚎，大家发现雪之介骑着家主，家主对雪之介大声斥骂，贝儿拖开雪之介并对其思想教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然后就是骚乱。等场面平息，安顿好了松下凉，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就算贝儿给他上了药他还是疼，其间红叶非常体贴地从院子里主动赶来，称就算是神明造成的伤口自己也能治疗。说到要直接接触患处，松下凉严词拒绝了。

手机响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松下凉舒了口气，铃声实在是吵得他心神不宁。没想到才停了几十秒，手机就不知好歹地继续烦个不停。

“呃啊……”松下凉揪起被子蒙头，“贝儿，帮我拿一下……”

没人回。他这才想起贝儿去高桥老板那买药了。

他刚想叫清子或者夜追来，只听房里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手机聒噪的铃声由远及近，渐渐到他耳畔。

“凉，你要接吗？”

那个清冷的男声差点没让松下凉忍痛暴起，但他实在太疼太累，只得扯下被子，幽幽道：“雪之介，您老还没走哪……”

雪之介跪坐在松下凉榻前，给他递过手机：“是你把我吵醒，驱使一顿，拿那种报酬糊弄我，现在又主动赶我走了吗？卸磨杀驴，凉，我会伤心的。”

松下凉实在不想和他说话。比起面对雪之介，他宁可接电话。

来电显示是白琅。他一个激灵吓清醒了。

松下凉忐忑不安地摁下接听键：“喂……？”

对面传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而是比手机铃声让松下凉烦躁一百倍的少年声线。

“啊，你接啦！白琅大人说有点担心你所以让我来问问，呃，其实问什么我也不确定——你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松下凉抬眼又看见雪之介，他再次进入放空模式：“白……你知道龙的什么有两根吗？”

“诶？什么有两根？”白窈礼有点困惑，“那个……龙角吧？”

“龙角吗……”松下凉冷冷地笑了两声，“也差不多算龙角，不过不是头顶的，是下面……”

“你知道我拿的是白琅大人的手机吧？”白窈礼忽然问他。

松下凉一愣：“我存了白琅号码，怎么了？”

“白琅大人现在就在我旁边，他听得到我们说话的。”白窈礼顿了顿，“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什么意思，不过白琅大人听到以后脸色不太好。”

松下凉凝噎了。

紧接着他提高声线：“白琅！白琅——你别多想啊白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失言了！”

回应他的是滴滴滴的挂断空音。

“凉，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意思。”雪之介含笑望着他。

松下凉拿手机砸向雪之介：“你有完没完了！”

白琅把电话拿过来挂断的时候，白窈礼还有些不明所以。白琅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让白窈礼出门买点东西，回来帮自己煎药。白窈礼一向很听他的话，立刻就把松下凉抛在脑后，高高兴兴出门了。

白琅这才重新打开拨号的页面。先前他将通话抢过来挂断，松下凉说错了话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插进来的另一拨电话。白窈礼没在意，白琅可看见了——他甚至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趁白窈礼没注意，他把两通电话一起挂断，然后找理由支开了他。

他拿起手机回拨了方才的号码。没响几下，对面就接了起来：“白琅，你在忙？”

那个声音和白琅年龄相仿，是个女声。听起来倒比他健朗许多，不像白琅总哑着嗓子。

“不，没什么。”白琅岔开话题，“弥生，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电话那头正是早乙女弥生。她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愧是你，动作麻利，连我都有些意外了。”

白琅浅浅地嗯了一声：“那，我们什么时候交易？”

“白琅，你也太心急了。”弥生挑了挑语调。

“我可是拿命拼来的，你总不至于要赖账吧。”

弥生又笑了：“这说的是什么话，凭你的本事加上那只式神，你还用得着拿命拼？再说了，松下家那小子不是很护着你吗？”

白琅皱了皱眉：“那是两码事。暗露的神器需要我上门去取吗？”

“唉，你可真是一板一眼。”弥生含笑叹了口气，“倒也不用你来神社，现在侍奉暗露神的是我家小千春，下次京都集会的时候，让他和他哥哥同去，把神器交给你就是了。同样的，你带着龙神的神器来。”

“堂堂神器被你拿来做交易，还私自带到神社之外。”白琅眯了眯眼，“这样不会招来神罚吗？”

弥生似乎颇不以为意：“掌握在人手中的神器，也不过是神明加持的法器。别担心，现在的巫女已经是千春了，有他在出不了问题。”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不再多言了。”正事谈完，白琅就准备挂断电话，“你多保重，弥生。”

“等等。”弥生忽然拦住了他。

“怎么？”

“集会的时候，把你那只式神带来吧。”弥生的语调放柔三分，她沉下嗓子时，声音仿佛勾着人的心魄。

白窈礼买菜回来的路上，觉得今天荆关的气氛不太对。

往日这一带相当热闹，但今天似乎沉寂了。说是沉寂也并不恰当，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连小妖的私语都让人心神不宁。这种环境最适合滋长秘密，白窈礼仿佛感觉妖怪们的影子笼成了一张网，将他裹罩其中。

他心里乱糟糟的，仿佛喉咙里有一团浆糊，上不去下不来。就在他准备抓只妖怪问个究竟的时候，芳攸迎面向他走来。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白窈礼赶了两步跑过去：“芳攸！”

芳攸还是那副灰鼠化形，它见白窈礼主动向自己跑来，先是低头整了整浴衣，好像酝酿些什么，待白窈礼跑到跟前，才抬头看他，和他打了招呼：“白先生。”

“正好见到你了！”白窈礼挥挥手，“今天大家都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

芳攸那张灰鼠的脸颊虽然不如人类表情丰富，但白窈礼也感觉到它好像对自己表露了不悦：“白先生不知道吗？东边的龙神正在发怒呢。”

“东边的龙神？”白窈礼愣了愣。他下意识地向东方望去，旋即察觉到，昨日自己冲犯的小菊之水正在那个方向。

他怕牵扯白琅便没说太多，只问：“龙神怎么了？”

“说来可气，”芳攸轻轻摇了摇头，“那位龙神大人一直深居简出，多年来从不行恶，但不知为何，就在这几天有一伙除妖师找上门去，将祂打成重伤，还夺走了祂心爱的花。龙神大人一直镇守着周围的地脉，荆关能如此适合妖怪居住，也和东边有龙息息相关。没想到出了这种事，现在大家都很害怕，担心龙神大人的安危，担心龙神大人会不会迁怒，更担心除妖师来袭击自己。可龙神大人都逃不掉，我们这种小妖……”

芳攸顿了顿，压低几分声音：“……听说，连祂的角都被砍断了一根。”

不光砍断了，罪魁祸首还就在芳攸面前。白窈礼知道了原委，心里那团燥气不降反升。他一直凝望着东边，并没转过头来看芳攸的眼睛：“龙神祂……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伤势颇重，恐怕性命不保。不过周围的大妖已有许多主动前去帮祂治疗，可祂精神不振，思乡心切，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芳攸盯着白窈礼的面颊，“龙神大人出事那天，您正好不在吧。说起来，您去做什么了？”

“我去朋友家玩了！”白窈礼说完便向前跑开，几步之后回身向芳攸挥挥手，“还有人等我回去照顾，我先走了！”

芳攸向他伸了伸鼠爪，想拦他，最后只是缓缓收回了手臂。

白窈礼头也不回地向家飞奔，他心脏砰砰乱跳，与龙神战斗的时候，他都不觉得这么慌。这是什么感觉？他第一次因为除了白琅之外的人和事感到莫大的慌乱。他不确定自己在思索什么，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令他难安。他只想赶快回到白琅身边。当他看着白琅的时候——当他只看他一人的时候，周遭的世界才能离他远去。

白窈礼飞快地跑回了家。他喘着气打开房门，踏进玄关的那一刻，温暖的空气混杂着木地板、草药、书籍和门口衣架上白琅外套附着的气息。那空气涌入鼻腔，他的心顿时安然下来。

“白琅大人，我回来啦！”他向屋里喊。

白琅应了一声。

他立刻得到了抚慰。白窈礼按捺着扑进白琅怀里撒娇的冲动，走到卧室门口，问他：“您想吃点什么？”

“你去做吧，什么都行。”白琅在屋里翻书。他还坐在被褥里，衬衣下面透着绷带。白窈礼摁着他躺下休息，然后让他放心等自己开饭。

白窈礼做好了饭送过去，白琅今天却好像格外没有胃口。他拿着勺子拨了几下食物，用瓷勺慢慢搅着汤，似乎要等汤降温。但到菜快放凉也没有动口。白窈礼看出他明显有什么心事，白琅一直走神，他没办法，低声道：“白琅大人，是不是手臂不舒服？不然……我来喂您吧。”

白琅愣了一下。他好像回了神，慢腾腾地瞥了白窈礼一眼，点点头。

白窈礼端过汤碗。汤已经半冷，他要热一下，白琅却说不用。他就这样一小勺一小勺喂白琅喝汤，白琅有些木然地将他送来的食物悉数吞咽。还剩小半碗汤时，白窈礼再送过去的时候，白琅抿起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放下碗，一边收拾餐具，一边不断构想着白琅不悦的原因。他本想端着餐盘出门，可话先出了口：“白，白琅大人！您，您是不是因为我那天用了刀，所以不高兴了？真的很抱歉！我那时候没想太多，我，我脑子一热……您要是想罚我的话，请您随意处罚！请不要，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白琅一直心思不在这里，被白窈礼忽然自顾自说了一番，这时神志收了回来。他看向白窈礼，瞳孔微微收了一下。他叹气：“窈礼，你担心我为这个生气吗？你那天做的没什么错，我不生气，好孩子。我已经不怕了。”

不怕了？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那时心里还不甚明朗，自己到底指的是什么。

可提到这个，他心头又绞了一下。

他忽然问：“窈礼，你说……那是条什么样的龙呢？”

白窈礼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这个。他搞不清白琅问的缘由，但他又想起自己跑回家那段路了。

他先是无所适从了一下，紧接着笑起来：“我会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龙的。”

他说得没头没尾，白琅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他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难得的，向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