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三刻，许浑与霍无忌作别，先行打道回衙。在路上杜叔过来回话“少爷，那圆彰禅师不在寺里，说是奉僧录司的吩咐去给西市做水陆大法事连办三十六天，年纪大所以这些日暂居大云经寺。”

许浑心里暗暗想着法子，又道“杜叔你这几日得空去一趟大云经寺，换身行头捐些香油钱，好好打听打听。”

杜叔低头道“是，少爷。”

回签押房刚落座，常喜捆了几个衙役在外头求见。许浑坐定饮了口蒸青散茶，只觉得嘴里发苦，吃了些广寒糕压一压，才道“让他进来。”

高融得令领着常喜进来，他跪地拜道“大老爷，卑职查清楚了。”

“怎么说？”许浑没有叫起眼皮也不曾抬，又尝了块糕。

“那死囚是悦仙楼的人，叫何碌。至于何时被挪到咱们狱里，卑职寻到了一张调狱的文书，上头落着麦公画的印。”常喜将东西递了上去，

“何碌？”许浑瞧着文书上这两个字，眼皮不禁跳了两下，心中暗忖难道是同名，旋即问道“何砽奇之案，何家几支嫡出不是尽数伏诛了吗，可曾派人认过尸？”

常喜未曾想到这上头，尚不知许浑为何有此一问。

“何府被抄后，嫡出的几位都折在此案中，倒是有两支庶出的也被遣回原籍……如今还在官场上走动的只有何硈、何太升两位，有消息说何太升大人奉诏回京了。”

常喜记起了些何府旧事，对这个名字也陡然生疑，可验过尸了，那人的样貌与当年风度冠绝京都的何三公子，根本不搭边好嘛？

许浑瞧常喜眼神中忽而惊诧，忽而淡然。又问道，“何太升？现任什么职务？”

“在江南道按察使手底下做典事。”常喜道，

“本府记得他爹何磄是云州长史，他家长女去年嫁入……”许浑一时禁忘了，

“嫁给兵部骆大人之子，那年因其子不在京中。按旧俗找了骆家族中子侄替他家公子拜堂的。”常喜马上接过话说道，

“老太尉虽说狠辣，但一颗心还是为了大楚着想的。总有人念着他的好……”许浑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道“那人是怎么死的？”

“中毒。”

常喜细讲昨夜之事道“大人夜审后，那老道被押回牢中。正好关在何碌边上。据牢内囚犯为证，两人没多会儿就聊上了。又过了半柱香，狱卒容三端了碗水进来给老道，老道端进来本是要喝的，被何碌抢了过去喝了个干净。三更天过后狱中都睡了，可赶等第二天鸡鸣分发早膳时，那老道就不见了，旁边牢里的何碌也死了。”

这故事讲下来还真是扑所又迷离，许浑问道“容三和昨儿当值的狱卒何在？”

这人都在外院候着不多时被带了进来，其中容三像是着了魔一般，看到人就吵嚷道“昨夜抓的那老道是仙人，那是仙术！真真……”

高融瞧出了端倪，将人劈晕了放倒在边上，问其他三位道“他这样多久了？”

另三位狱卒冯明、葛谓、莫叔贯皆是面面相序，年长些的莫叔贯拱手道“回大人，从晨起就疯疯癫癫的，像是失了魂一般。”

高融从茶室捧了一缸子水，给容三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他一激灵蓦然跳起来，见面前几位同僚，未曾留意身在何处。叫嚷道“你们这几个畜……”

“老爷驾前好好回话，瞎叫唤什么？”常喜高声震喝住了容三，有觉不足又狠狠甩了个大耳帖子。

容三捂着脸，头也不敢抬，可那抹紫袍扎眼得很，遂即跪下地道“府尹大人，恕罪，小人该死。”

许浑没有怪罪，开口问道“昨夜那老道与你的事仔细说来。”

“是这样的。您走后，小的奉命把老道押回牢里，那老道说口渴要喝水，小的回说‘毒药喝不喝？’老道说‘只要端过来无不敢的？’。”

“那你真端了碗毒药吗？”常喜问道，

“小的哪敢啊，那是碗清水。”容三道，

“那人怎么会死？你还跟着了魔似的！”常喜未曾想明其中关窍不禁问道，

“着魔？那老道还同我讲今夜他就会土遁而去，我们牢里还会死个人。这不都一一应验了吗？”容三一脸崇拜的表情，像是真看到了什么仙人似的。

许浑见他如此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就问要水之后小声同我讲的。”容三道，

许浑冷哼了一声道“二傻子。拿你当做筏子，旁边那三个单看着戏，挺乐喝的。”

冯明本一脸笑意，听这话马上变了脸色低下头。

许浑起身走了过去仔细瞧了瞧他们三人，最后站在莫叔贯的身前，问道“你在道观里呆过啊？”

莫叔贯下拜道“小的莫叔贯见过老爷，小的是在道观里长大的。”

“哪座啊？”许浑问道，

莫叔贯不假思索道“那时候不记事，小的忘了。”

许浑伸手将莫叔贯插在头上的道簪拔了下来，顿时他的头发散落下来，手里拿着那祥云道簪端详了几眼，握在手里。只听许浑厉声道“忘了，你还带着它？当本府是跟他一样傻吗？”

许浑又连带着奚落了一声容三，莫叔贯解释道“不过是个物件而已，老爷您多心了。”

此时正有人递话进来，高融在一旁道“少爷，孟司法求见。”

许浑看了一圈在场的众人，落座后将道簪丢在案上才道“请进来。”

孟平芝进内先行拜见上官，许浑准其落座后，他才禀道“下官查得昨夜狱中点的莽草灰烬内，似乎有些别的东西，查实是曼陀罗花粉。”

旁人听说这事倒是无异，只莫叔贯额头上沁出了些汗珠，慌忙擦了一把。

“我说是什么神术，还能土遁，不过是你们大伙迷晕了，里应外合然后再放人，你说是不是？莫叔贯。”许浑出言问道，

莫叔贯仰头“啊……”了一声，又俯身低头道“这小的哪里知道。”

“你不知道？”孟平芝愤愤不平，当下起身向许浑请命道“下官请令搜身。”

许浑立马应道“准了。”

唤来几个衙役把莫叔贯带了下去，扒了个精光，仔细搜了个遍。半柱香的功夫进来禀报道“回府尹，参军的话，莫叔贯身上未有夹带。”

许浑瞧着不大置信的孟平芝，还有不知在想什么的常喜。忽言道“下毒，走丢了人犯。昨儿常县尉是本府让你把人看管好的，失职之罪，原该重惩。可府中尚是用人之际，先罚奉半年杖三十，今年的考绩降为下。”

常喜看向许浑的头马上又低下了，跪地拱手领罚，心中叫苦不迭，这黑锅还是要自己背。

许浑见他还算上道，有些不忍道“办几件漂亮的差事，这考绩也是能改的，可是上，你就别想了。”

常喜道“是，大老爷宽宏，卑职领受。”

许浑看向容三他们几人又道“尔等职责所在看管牢狱，可走失犯人，又兼死了个死囚。你们三是宽宥不得的，革职杖四十，五年不得入府为役。”

冯明、葛谓叫苦连天，白白受了干系，忙向许浑求情。容三和莫叔贯倒是一副轻松的表情。

众人散去，孟平芝独坐在厅上。他有些得意的看着许浑道“府尹大人倒是眼尖，一下就看出了里头的关窍。”

许浑拿起案上的道簪，交给孟平芝道“派人把他盯死了，饵撒下去了，总要钓得上鱼才行。”

孟平芝接过道簪道“是，下官定然尽心。”

孟平芝告辞后，许浑让高融陪着去看了一眼何碌的尸首。鬓角发白，嘴唇青紫，高耸的颧骨显得脸极为瘦长，稀疏的眉毛早已没有当年太尉公子的气势。

许浑问起高融，容三当时的情形，到底是何物所致。

“像是失魂散，可那小子装得过头。小的看来得出他身上也有些功夫。”高融回忆起自己起手那一劈，用了七分力还偏了几分，应该是容三故意躲开的，要不然怎么凉水一激，这小子能跳起来。

“都是挺会玩花样的。”

许浑瞧完尸首，长叹了一声，命高融盖好白布。在踏出验尸房的那一瞬间又想起初入太尉府的情形，仿佛也有些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