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代木横眉冷对,“呵,一边为妻儿哭丧,一边在外头养个小的,你还真是两不耽误啊!”
李老头跪着往前走两步,神情真诚恳切,忽然拽住刘代木的衣角。
“大人诶!您得体谅体谅老夫的难处,我儿一个死在战场上,一个死在狼肚子里,前一个是为国争光,后一个是冤屈难伸,如今我老李家就剩了这么一根独苗苗......”
谢之珩突然开口:“给你送金子的人,长什么样?”
李老头面容愁苦,“十年前的事情,我怎么会记得。”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从李老头面前一闪,剑刃闪着寒光夹在他的肩上,威胁似的拍了拍。
“本官可没有那么多耐心在这听废话。”
李老头哆嗦着抬起头,对上谢之珩那双泛起杀意的寒眸,浑身颤了颤,拼劲脑中余力回想,只记得个模糊的大概,“那、那人长得挺壮实的,五大三粗,我那时只当是朔儿在军中的故友,没留意看他的长相。”
“有何口音?举手投足有何不同之处?”谢之珩拧着眉追问道。
“口音......倒是听不出具体是哪里人,大概是南边来的吧,长得也不像西夏人。”李老头仔细回忆着,又道:“对了,他这儿有条疤。”
他指了指自己喉咙与锁骨连接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一指长。
谢之珩沉默着思索片刻,终于道:“可以了,你走吧。”
李老头先是惊喜,随后又忧心忡忡,“大人,请一定要为我妻儿鸣冤啊!那匹野兽又凶又狠,指不定害了多少人啊!”
谢之珩颔首,“本官自会给你个交代。”
李老头再三感谢,咧着笑着离开郡守府。
待他走后,刘代木才开口,“怎么就放他走了,你难道听不出他话语前后矛盾,前头送金子是想花钱收买,后头虐杀便是威胁之意了,东宫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必然是想从李老头身上得到什么。”
谢之珩不置可否,率先起身走出屋外,“走吧。”
“去哪?”刘代木满面茫然。
他嘴角扬了扬,“去会会他在城外的妻儿。”
*
秦空空将一根根银针从腰间取下,又抹上药膏,整理好衣物,靠在床边细细思索着。
如若小祖宗所言非虚,她就是云妃留下的那对双生子,那么她的双生弟弟呢?
难道是......云虔?
照云虔先前同她说的,云家收养他,只是为了完成云家的大计,那么云相谋的又是什么?
大夫见她望着某处出神,以为她是闷了,便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手中的碾盘在碾槽上来回压碾研磨,秦空空朝他手上瞥了一眼,随口道:“若是制金疮药的三七,还需再研磨细些,不然与黄蜡难融。”
他用力碾了几轮,随后将碾盘稍侧了侧,给秦空空看了一眼,见后者露出满意的笑,大夫才开口:“这是遇着同行了啊,姑娘,既然你会制金疮药,那我便将一干药材都拿来,自个儿制药膏,供你打发打发时间。”
秦空空想也不想道:“行。”
大夫去而复返,带着个托盘,盘里是几味制药所需的药材,秦空空扫视一番,疑惑道:“怎么没有龙齿?”
他不耐烦地指了指托盘中央,“姑娘,这不就是龙骨么?”
秦空空猛地坐直了身子,问道:“我从前见医书上记载的配方,确实用的是五花龙骨,也就是龙齿,而非龙骨,您可听过?”
他耷拉的眼皮下闪出一道精光,忽然来了兴致,“我曾听长辈们提起,百年前的南谯子民崇敬自然,不忍用犀类骨骼,只用其齿制药,因而也只有古南谯国才会用这样的方子。姑娘若有医书,可否借我一看?”
秦空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医书摆放在我师傅的书房内,一时半会也没法借你。”
离开祗园寺后,她下山行医途中,也发现自己所学的医术与其他大夫的有所偏差。
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次遇着,心中不由得生疑。
她对弘慧法师的过去一无所知,只听主持说起他年少时便皈依佛门,普渡众生。
看来得找机会回去一趟,说不定师傅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
城外荒郊,有一处不大的宅子。
宅子后头有一片水田,但已荒废许久,杂草生的有一人高。
靠西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隐隐传出来妇人的咳嗽声,里头的人探出头来,忽然看见门外站了两位不速之客。
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她识得,正是刘郡守。
刘代木也瞧见了她,刚想打招呼,窗户便“砰”的一下关上,门窗紧闭,摆明了不欢迎外人来访。
刘代木面上抽搐两下,谢之珩无情地嘲笑,“看来郡守大人的人缘很差啊。”
“话也不是这么说......”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好歹我也是一郡之守,又是有家室的人,李老头这外室见了我,自然是心虚的......”
谢之珩笑了笑,不置可否。
二人行至屋前,敲了好一阵子门,里头一丝动静也没有,刘代木有些烦躁,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乍一听,像是来催债的。
那妇人架不住这阵仗,终于磨磨蹭蹭地开了门,但只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布满细纹的眼,眼下青黑,明显是在病中,她咳嗽两声,虚弱地说道:“二位找谁?我家官人不在,我一介妇人做不得主,还请等他......”
刘代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本官是来找你的。”
妇人连连摇头,“奴家什么也不知道,还在病中,怕给二位大人传了病气,郡守大人请回吧。”
一阵阴风吹过,将虚掩的门缝吹得更大了些,谢之珩余光瞥见她扶门的手,手指侧面和手掌边缘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妇人看了谢之珩一眼,默默把手缩进袖子里,头更低了些。
刘代木刚想说些什么,谢之珩却突然后退半步,旋即猛地往门上一踹,木门携带着劲风往两侧一撞,卷起一阵尘土。
那个本该站在面前惊慌失措的病弱似垂杨的妇人,此时正持着一把短剑,站在八角桌后,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中。
谢之珩冷笑了一声,“你果然不是寻常妇人。”
妇人一改先前的病弱,声调逐渐正常起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手。”谢之珩手心向上,翻了翻,“寻常妇人,即便经常用刀,手上的茧子也只会分布在指尖和和虎口位置,且又大又硬。”
“而你的茧子,分布在手指及手掌一侧,又小又薄,必然是惯常使剑所留下的。”
妇人冷静下来,警惕地问道:“你们是谁的人,太子?璟王?还是......”
刘代木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剑鞘,却被谢之珩按了下来。
“我们是云虔的人。”谢之珩开口道。
妇人和刘代木同时将疑惑的目光投在谢之珩身上,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不像在说假话。
刘代木眉毛跳了跳,这一天之内,他给自己编了多少个假身份?行商的、皇帝近侍、什么云虔的人......
等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他一敲脑袋,那人不是太子洗马,东宫的人吗?!
坏了,要是这妇人恰好与其结仇,照这个架势,定有一场恶战。
“呵,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听也没听过。”
妇人嘴上虽不相信,面上却有一丝动容。
谢之珩嘴角飞快地扬了一下,显然,他赌对了。
给李朔送金子的人,明显不是东宫的人,若是东宫有意用钱收买李老头,就不会接二连三地加害李老头的家人。
也就是说,太子想要从李老头这儿得到什么消息。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儿子李朔,以及后来送金子的壮汉。
妻儿皆在外头遇害,李老头更不可能将外室安置在城外,除非......
这妇人,本就是被派来保护李老头的。
谢之珩淡定地拉开椅子坐下,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云大人什么也不同我说,只让我潜入京城,安插在璟王身边,做他的眼线,其他的一概不知。偶然得了消息,知道卢阴郡也安排了人,才来这一趟。”
妇人慢慢有些动摇,持刀的手腕放松下来,道:“你们找错人了。”
谢之珩继续瞎编,真话与假话掺杂在一块,就有了几分可信度,“方才在街上遇着李老头,才跟他聊起,十年前他曾受过一箱金子,我说这不巧了吗,十年前云大人也曾托我带过一箱金子,交给一位陌生的壮汉,颈下有道疤的,李老头一拊掌,说我们竟还有这等缘分,强拉着我去喝一壶,我这才知道了你的踪迹。”
刘代木听完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怕被妇人察觉端倪,硬生生憋了回去,面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相当怪异。
妇人终于相信了他,慢慢吐露实情:“你见到的壮汉,叫陆云铮,我们都唤他一声铮叔。”
“十年前的事情,我其实并不太清楚,那时我被远派到极北之地,只听他们说起过有李朔这么一个人,铮叔当年让他去刺杀一个女子,他成功将那女子毒死,自己也死在了战场了,临终前唯一的遗愿便是保全家人性命。”
谢之珩藏在桌子下方的手握成拳,愤怒地颤抖着,不让人察觉。
妇人接着道:“事成之后,铮叔不仅没得到云虔大人的赞许,还被重重地责罚一通,铮叔又不知为何,自己给自己的颈间划了一刀,当作是赎罪,云虔大人这才消气。”
“本想着此事做得无声无息,并无旁人知道,却不想三年后,李老头的妻子横死,我这才知道,原来李老头那时候偷看了铮叔的信,无意中得知了那名女子的身份,至此,东宫的人不断逼他吐露当年的消息,李老头也是个讲义气的,打死也不说,没想到又过了三年,自己的儿子也死在他们手下。李老头哭喊着找到我们,铮叔为完成李朔遗愿,才派我来保护李老头,对外只称是他的外室。”
谢之珩二人终于得到了当年真相,刘代木沉默着,她口中的那女子,便是程林梧吧。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谢之珩突然开口。
妇人不假思索便道:“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