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日记：今天骤然间想到，“席达”，这个名字，去查了查，一看照片，就是那个大牛，老天爷！我怎么这么迟钝？救我的居然是那个大牛！”

姚千又笑了，仿若看到了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人中的那颗痣尤为明艳！

“朱勇日记：今天无意间发现科里有个住了5年多的，乍一看以为系统故障，点进去确认了是5年多！没花眼，没故障。几乎一瞬间我就想到是谁了，这个人太眼熟了，我知道他可怜。刚来院实习的时候，就问过护士长，神外走廊加长床的老人是怎么回事，护士长说这个是没救的，后来天天见习以为常，就是没想到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翻一翻系统，医院好几个这样的“无名氏”，这是一号。系统里关于“无名氏们”的记录很简单，没有联系人，没有身份号，没有籍贯，没有年龄，大多是被路人送来急诊的。一号送进来的时候估测是不到五十岁，过了几年，长期卧床导致的肌萎缩，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和七八十岁一样，就这样活着，但不是健康地活着，躺在那里成为大家习以为常的存在，极少数人会去询问，就算是某天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去问。”

姚千仔细检索了一下朱勇的记忆，关于那个无名氏一号，在朱勇成为神外正式工的时候，走了。正如朱勇在日记里记录的那样，就算是某天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去问。朱勇意识到一号已经不在加长床的时候，已经是一号死后好几天的事情，当时朱勇心里五味陈杂，就如此刻姚千的心境一般。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姚千向后面翻去。

“朱勇日记：第一次重新在医院这个地方认识这个世界，病残忍，人冷漠，我亦是如此。”

姚千循着朱勇的记忆翻到了这里，日记里没有具体说因为什么事情，让朱勇有了这样的感受。姚千知道，这是关于无名氏一号的死，话不多，满心的无奈叹息与悔意。姚千又翻了回去，继续按照顺序来，之后这段时间都是朱勇对于医术的钻研与进步总结。在姚千看来有些乏味，这也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姚千还是跳了过去，太枯燥了，大手一翻。

“朱勇日记：医院外面有一条小巷子专门卖吃的，各种油烟，菜味飞出。这里的主要顾客是医院病人以及病人家属，医护人员在医院食堂有定时餐点，极少数医护想换胃口的会来这里。这里在外界普遍的印象里——脏乱，但是对于这些病人及其家属来说却是省钱的妙地。如果不是同事带自己过来，我想我是不会来这里吃的，不是看不上，是没时间去排队，我对于这里没什么歧视，外界的标签化在我心里也没什么影响，我只看我自己看到的，只感受自己觉得的。

这里人很多，很多摊位都是在排队，我已经和同事在公共座位吃上了盒饭。因为是第一次来，对这里有着好奇，吃饭的时候都在东张西望，不知怎么的眼光就看到了一位病人家属问价，像开玩笑一般说，卖贵了。

卖馍的摊位，当下最火热的也就是它，大概因为快捷便宜。

摊主嘀咕，“一会儿就卖光了，想吃也没了”。声音虽然小，却很清楚。

她有些犹豫，后来不买了，走了。

我吃完起身的时候，发现那位病人家属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吃馍，人那么多，吃过这顿饭，可能连卖饭给我的摊主样子都会忘记，不知怎么就记住了那个病人家属，我确定是她。就在我不远处的小桌上，一手拿着馍，默默地吃着，心那一刻就被刺痛了，或许一开始的离开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去寻求更便宜的午餐，后来发现这周边就这家最便宜，一两个馍就可以应付一顿。

她问价时的不自然，犹豫的模样，这一幕一直循环在我的心头浮现，到现在想想心里都不知滋味。本想逃离医院的压抑，在吃饭的时候放松下，结果又陷入了另一个痛苦的边缘，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来这里吃午饭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我害怕去问，害怕邂逅那些故事之后的无奈。我默默地离开了，希望那个人只是遇到暂时的困难。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又是熟悉的窒息感，每个人都是本能趋向美好的事情，姚千害怕联系到自身所经历的不好的事情，让自己陷入悲伤，又是一阵狂翻，想在日记里找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朱勇日记：今天去别科办事，走了次安全通道（楼梯），当时是处于活动筋骨的目的，我想以后都不会走这里了（医院有医护专用的电梯）。”

怕啥来啥，姚千闭上眼睛，乱翻日记想跳过，但是避无可避，初见这些字眼的陌生，很快被熟悉的画面替代：

“喂？喂？老几（方言朋友的代称），最近你那边还好吗？”安全通道里有个中年人靠在楼道高窗下打电话，窗户很小，窗口很高，光洒下来，并没有笼罩这个中年人，斜过中年人的头顶洒在他脚前不远处，朱勇看到了光柱的形状，甚至能看清飘在光柱里面的灰尘。当时下行的朱勇，停住了脚步，有种魔力吸引他静静去听。

电话那头传来笑嘻嘻的声音，“还挺好，你在医院怎么样？”

“打电话就是要和你说这事，我要锯个腿，有一段时间不能和你打电话了，你等我好了联系你！”，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说我刚刚吃了个饭，这样淡定的日常。朱勇看那个人靠在墙边的身影，的确是不便。

“那你要注意啊，多休息，吃点好的，我这边只能祝你早日出院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担忧。

“没关系，没关系，会注意的，出院麻将约起来”，面色凝重，声音含笑，看起来有些诡异，寒暄了几句之后挂了电话，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又放了下去，默默抽起了烟。

烟雾升腾，缠绕着光柱，有着道不尽的落寞，他没有看到朱勇，也没有说话，但是那个情景，却触动了朱勇。医院是个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自己曾雄心壮志要救很多人，之后发现能做的太少了，无能为力几乎是常态，朱勇有些迷茫了。

作为旁观者，只能看着这些，无能为力，金钱上的帮助情感上的帮助，医疗上的帮助，一个都不能提供。只能专注于那些求助自己的人，心里很痛苦，或许自己会渐渐麻木吧，或许到那时候会好受些吧！

姚千沉默了，这个时候的朱勇只是一个刚转正的正式工，没多少积蓄，能力也不算突出。善良不是他错，那份因善良造成的内疚自己感同身受，知道有一天会成长，但是这个过程中所经历的苦楚，哪怕是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难过。

“朱勇日记人生百态”

“朱勇日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能更美好一些？”

“朱勇日记不看就不想了”

“朱勇日记再残酷也要微笑，至少让病人及其家属感觉到轻松些”

“朱勇日记很多时候我明明那么努力，就是不能在死神手里挽留一个人。”

……

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勇的笔记是短短的话语，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无奈。在姚千的记忆里，这个阶段的朱勇常常做一个梦，在迷雾里赤脚踩着荆棘一路前行，前路并不顺利，脚底出了不少血，这个梦境很逼真，朱勇能感受到脚底的疼痛。朱勇也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做梦踩荆棘，白天醒来会自嘲潜意识里自己可能是个傻子。

后来经历得多了，梦境开始改变，有一天朱勇发现脚下的荆棘开始似乎有了生命，开始自主行动起来，顺着朱勇的脚踝盘绕上升，想要覆盖朱勇，只能通过行走，才能摆脱这些活荆棘的缠绕。与此同时，朱勇梦境里一直模糊的迷雾清晰了起来，却发现周围全是深陷荆棘的路人，想伸出援手的时候，自己寸步难行，明明就那么近，却走不了一步。那些被荆棘缠绕紧锁的路人，在挣扎中被刺破外皮，有些人因为荆棘的刺痛，挣扎得面目全非，最后放弃了挣扎，被荆棘迅速掩埋……梦境的最后朱勇只能选择带着痛苦前行。再后来由现实延伸到梦境，梦里都是那些白天求助的眼神。他们将朱勇视作希望，可殊不知朱勇也很无奈，姚千能感觉到这个阶段的朱勇开始真正成长，但这种成长一度让朱勇回避。

姚千停下了手里的一切，将日记合上甩到一边，自己起身躺到了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又跳了起来，有种魔力引着姚千去翻完。

“朱勇日记：今天在医院门口“捡”了一个人，监控显示自己跑到医院门口，之后就睡了，恰巧我经过，恰巧我给捡了，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这个人胃不好，常年饮食不当所致，生命体征还是正常的，只是一直不醒，专家也给不出原因，医院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他成了系统里的无名氏九号。总而言之，是件好事情，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一定有治愈他的办法。”

姚千随手一翻，这个时间段的朱勇已经成了主任医师，努力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如果有，则是努力不到位！说起来九号还是自己驱动身体送到神外的，一定是特别的缘分，被朱勇给捡到了。当年就觉得那个白大褂太熟悉了，姚千觉得自己只记得朱勇人中那颇具特点的痣，却不知就连朱勇的身影都记住了。

姚千检索朱勇的记忆，九号现在还在睡着，像是个静静躺在病床上的骷髅，比自己的记忆里的那个二十二岁的半铨人更瘦了。他痛苦的记忆还在姚千的脑海里回荡，只是没有了当年那样浓烈的感受，可能是将自己与他分开了吧，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看，感受自然不同。姚千这几天会去看看他，试一试有没有办法救他，既然还活着，年轻人就该笑着拥抱绚丽的人生。

“朱勇日记：人生无常，席达死了，没想到几年之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是死亡！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在人群之中，默默给他献上一束花。很少关注医疗界之外的事情，但席达算是于我有救命之恩，那夜醉倒路边有很多意外，他为我选择了最好的结果。让我在以后的生活里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更加注意安全。很感激，也很可惜。虽然接触不多，他在生活中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不说话的时候有些清冷，一开口就是温柔。”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外面静谧，整座城市都看似安睡了！室内却是久久的沉默，连呼吸都不可闻，浓浓的窒息感萦绕在鼻端，姚千的指尖摩擦着纸张，有些温热。的确是个温柔的人啊，但是也很固执！姚千看着日记本出了神，上面黑色的字突然间从纸张上面抽离出来，汇成了席达的脸，下一瞬，突然间放大，人脸影像扭曲，跌入湿润的眼眶之中，与水滴交汇，消失不见。姚千觉得眼眶有些模糊了，再一眨眼睛，眼前还是那个日记本，只不过多了几滴，这一刻居然有些怅然。

纸张翻动，只有一行小字，后面都是空白一片，白纸黑字尤为清晰：

“朱勇日记：主要考虑母亲的原因离开了宿舍，终于可以接母亲来了，这是比救人成功更开心的事情！”

这就是朱勇日记的最后，后续没有什么记录了，朱勇死之前一直在忙。在姚千的记忆里，朱勇后来的升职加薪都很淡然，这一天接了老母亲来之后，开心了一段时间，最后又平复情绪投入日常工作。日记几乎没有记载这段时间难得的温情，朱勇的母亲于半年后住院了，在家不慎摔了一跤，88岁的年纪，迄今住了半年医院了。生老病死，至今医疗还没有突破“老病死”的桎梏，朱母的身体恢复缓慢，一直在马里垭医院，这里的骨科是最好的，朱勇每日奔波在两院之间，那份焦急害怕从来没有传递半分给朱母。

朱母一直独自生活，六十多岁意外捡到了被抛弃的朱勇，自此岁月艰难。比拉国的社会保障宣传挺好，只要有身份证明，不会让人饿死，但事实是也不会活得很好……

一路走来朱勇承载了很多，也独揽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就这样的“傻人”最后没有等来他的福气，朱勇日记终究是没有完结，姚千合上了日记，放回原位，心里回忆着与那个人的约定，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