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尔抬起手不出片刻，身影就迅速地隐去了，周遭环境没有任何变化，想对方应该也不会带自己去面见神灵，特里斯放松地，也不免带些许遗憾地吐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应该也没有需要自己出手的地方了吧？他一边想，一边环顾四周，打算给自己找个能坐下休息休息的地方。

而也就在这时，水面忽再次泛起了涟漪。

他去哪了？或者在做什么……？

池水对西塞尔的情况似乎充满了困惑。

为什么他好像在这里，又好像在更远的地方？

它看不到他消失了吗？特里斯下意识反应，但很快又想，好吧，它没有眼睛，确实没办法像自己一样看到，而且对它来说，西塞尔也并非消失。

“他应该是去你们灵界了。”

注意到水池的水位似乎又下降了一些，露出了下一级台阶，正好方便自己在池边坐下，特里斯便一边弯腰放下灯一边口气随意地接话，“你看不到他的状况吗？”

灵界……

池水像是喃喃重复着思考了片刻，才惊讶回应：

他真的去找那位了？

“你知道那位柳树神？”特里斯也惊讶得眉毛一挑，直盯着水面问，“可以说说祂的故事吗？”

那位，没什么故事吧，祂就那样子……人类口中流传的那些，你应该都听过了。

池水含糊道，也不知是有所避讳还是确实不知。

那棵树那样？特里斯皱了皱眉，这当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可它这么说，自己似乎也无从反驳，更别提评论一棵树，本身就不容易了。

它就那样子，春天抽枝，秋天落叶，周而复始。

“……好吧。”他只得妥协地耸了耸肩，池水见状倒是立即欢快显示：

你可以说说你们的故事。

“我们？”特里斯没有多想，下意识反问。

是的。

水中文字快速浮现，它的情绪似乎依旧高昂。

我希望能知道更多有关你主人的故事。

“……哈？”特里斯盯着那两行灯光下格外清晰的文字，反而陷入了一时的迷茫，“我什么主人……？”

是通常意义上的那个「主人」吗……？他又不是道具不是仆从，哪儿来的主人。

水面的文字静默着，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特里斯疑惑地坐直身子挠了挠脑袋，结果眼角的余光立即捕捉到身旁又一次出现了幻影，只是这回的出现的与先前所有都不相同，那样安静，不是视线瞥见根本未曾察觉，甚至，到了吓人的地步。

看到黑发青年一声不吭出现在自己身旁，特里斯着实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西塞尔？！”他条件发射发出惊呼，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只是幻象，并不是他本人。

周围环境没有明显变化，他衣着一如往时整洁，因此也不知这展示的是何时场景，看到他抬着头默默望着稍高的地方，特里斯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但在他眼中，那儿依旧是石室内壁，赶忙回过头来，就见西塞尔已然收回视线，转而投向了举起的右手所捧的一颗脏兮兮的干枯头骨。

“让我看看你的能力。”

他淡淡说道，像是回应他的要求，那颗头骨随即咔咔咔地剧烈抖动起来，并从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而落地之后，头骨便恢复了平静，西塞尔等了一会儿，忽勾勾嘴角，像是回应谁人疑问一般说：“不，你只有这个。”

他在和谁说话？特里斯愣了愣，接着就听对方似笑非笑继续说道：“怎么完成，自己想办法。”

话音虽是一贯的柔和，但说是命令的口气，似乎也不为过，就连他自己听了，都不免神经紧绷。

“……”

起初，周围平静依然，没有任何异象，但很快，地上那颗头骨就再次大幅度地抖动起来，与头骨接触的石板猝然碎裂，其下方的土壤瞬间浮出并涌向头骨将其顶起，与此同时，一条深色水柱也像被抽取一般自西塞尔身后流来并汇入其中，头骨很快在水与土的融合包裹中消失，但它引起的变化却没有停止，更多的石砖石板乃至石墙崩坏破碎，有的碎片径直飞向那巨大泥团，有的则停留在泥团边缘，将其继续推高。

什么东西正拔地而起，特里斯有着那样的感觉，他想要看到最后，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可大地在震动，视线在摇晃，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巨大的轰鸣声也越发嘈杂地回响于耳畔，纵使他皱着眉头忍不住捂起耳朵，也没有任何作用，那不是真实响起的声音，□□上的阻拦显然无济于事。

停下来！

他不得不放弃追寻那东西的真实模样，转而集中精力破除这已经糟糕的幻境，也许是他先前太过专注，陷入太深，也许是这本就不是一个安稳的幻境，他身在其中，扮演的甚至可能正是那些被操纵的石砖石块，变化尚小时他能瞧上一眼，但当变化扩大，于他而言，一切就都失控了。

最好不是水里那家伙在故意搞鬼……！

尽力在脑海中构筑石室的模样，将自己的意识拉回现实的同时，他不免愤怒暗想，如果是那样，还是直接丢下它直接回去吧！

“哈哈哈哈哈！”

正这么想着，耳畔忽响起一串呱噪到熟悉的嘲笑声，他明明没有想到任何和与皮哥有关的场景，没有任何呼唤他的举动，但它的声音就是那样突然的出现了。

不过，似乎也正是因为它笑声的蛮横插入，恼人的幻境消失了，特里斯睁开眼，看到静默不动的石壁，顿时放松地舒了口气。

好在破除这幻境比离开梦境简单多了……

他一边庆幸地感慨，一边为使自己更安心般摸了摸屁股边冰凉的石阶。

“可怜的蠢货，弄巧成拙了吧？一会等他回来我们就走了，你自己找别的坑哭去吧！”

然而就在这时，皮哥又猛地冒出了一句，吵得他当即眯起了眼，但意识到它说话的对象好像不是自己，他马上又睁开了两眼。

我只是向他展示主人的厉害之处……

水面的文字摇摇晃晃，倒是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厉害，哼，那是需要你来展示的东西？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是你在求我们——”“好了好了。”听它还在不满足似的骂骂咧咧，特里斯忙按着右手劝道，“谢谢你再次出手救了我，请先回去休息休息吧，这里交给我自己处理就好。”

“你倒是知道自己又被救了一次哈，没用的小鬼，真不知道带你过来有什么用处，血肉也不能拿出去，纯粹就个挂件摆设一样……”皮哥不高兴地嘟囔着，但声音还是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特里斯耐心等了一会儿，确认它应该不会再突然冒出插话，才转向水池，好气又好笑说：“你说的主人就是西塞尔？”

池水即刻回应：

能告诉我那个名字是怎么拼写的吗？

“嘿，等等。”

看它那般积极，特里斯更是哭笑不得，当即举起两手，摆出了暂停一下的姿势道，“先说清楚，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们是——是朋友，是一起旅行，相互照应的伙伴。”

朋友？

池水反倒疑惑：

你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他咧了咧嘴，一边在心里好笑想着，你疑惑什么，我还没疑惑呢，一边好奇反问，“难不成你觉得我不能做他朋友？”

难道不是吗？

没曾想池水的口气也异常坚定：

或许主人亲口说过这话，但恕我直言，不同阶级是无法作为朋友的。

什么阶级？这家伙在说什么？看不懂的词汇及语句在眼前飘来荡去，特里斯着实忍不住了，即刻弯下腰，舀了一勺水向那字迹泼去，一边道：“我们还没说要带走你吧，就主人主人的叫上了？”

那自然是

水面文字顺着他舀起扩散的波纹改变，然而一句话没能显示完全，整个池水突然出现了奇异的状况，水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降，但并非是从何处流走，而是倒流着，宛如某种透明的软体动物向水池另一端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爬去。

发生了什么？！

文字迅即改变了，看来它对池水突然的变化完全没有头绪，特里斯吓得立即站了起来，看到它震惊不已，也是诧异：“你问我，我怎么——”

救命！

一句话没说完，水面文字又变了。

这样下去我会消失！

水位逐渐下降，它显示文字的区域也越发狭窄，可自己能做些什么？特里斯呆愣片刻，便迅速思考起来，水在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流失，他没有武器工具，没有蛇杖，应当不要去阻止它为好，而不阻止，就只能尝试挽留，印入新的水，或者——

“我能用东西把你装起来吗？”特里斯忙问。

试一试吧！

简单但硕大的文字浮于水面，此时的它显然无心讨论能不能的问题，特里斯见状赶紧转向自己右手呼道：“皮哥？你在吗？能不能帮我找一件能装水的器皿出来？”

“……”

先前吵闹不止的皮哥，在这关键时候竟没有回应他的呼唤，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依旧可以通过仪式抓取道具，只是——

“你能坚持一下吗？”特里斯再度转回头说，“仪式需要时间。”

眨眼的功夫，水面已降到了近乎池底的位置，但抽离的速度似乎也开始放缓，特里斯趁机瞥了一眼池子另一端的石墙，发现池水攀上石壁一段距离以后，就分成多股细流朝不同方向蔓延，不过没容他多看一眼，耳边忽嗡地一声，他下意识捂着耳朵低下了头，结果就见水中文字焦急催促：

快快！

它倒也有出声的手段啊……特里斯皱了皱眉，只得放下手闭上眼，一面诵念咒文一面在脑海中搜索能用于盛水的道具，没料不想还好，这一回忆，思绪立即回到了艾伯特家的餐厅，回到了那张长桌之前，假艾伯特仍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切割着古怪的肉块，但一个空的玻璃酒杯此时正正好好就在自己手边。

要拿走它吗……？

特里斯心跳得飞快，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拿起酒杯，那个艾伯特就会抬头看过来——就会发现自己。

……可自己已经离开那个梦境了，现在看到的，是自己的记忆，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区域，他此时看过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

“……”

纵使如此肯定，他却依旧不能下定决心伸手去取那支近在咫尺的酒杯，源于现实的焦急情绪与出自本能的不安情绪在相互拉扯，竟谁也没能占据上风，而更可怕的，是或许正因为这杯子就在眼前，他难以移开视线思考其他。

「只要伸手，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样的想法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几乎挤占了全部的思考空间。

……该死。

他看一眼对面悠闲自得的“艾伯特”又看一眼手边的玻璃酒杯，反而越来越难做出决定，如果真的伸手，结束的，到底是仪式，还是……自己？

“……你在考虑什么？”

身旁，忽悠然响起的一声又是将他吓一大跳，但那声音无比熟悉，所以下意识扭头查看的同时，他就惊呼出声道：“西塞尔！”

出现在他身旁的，确是那个总戴一副圆眼镜的黑发青年，刚刚他明显是在冲自己温和问话，可特里斯扭头，看到的反而是对方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悚然想起自己是不是果然不该出声，他又连忙转回了脑袋，结果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艾伯特”及他的餐厅，一闪而过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停留在特里斯视线中的，仍是水池对面那片坑洼不平的冰冷石壁，以及其上新鲜出现的，一片宛如树木结构的巨大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