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那行字最终还是摇晃着沉了下去，一行新字取而代之般慢慢浮起。

那还有什么我能效劳的……

虽然只有文字，但显示的方式，字迹的状态，都能让人感觉到它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先前还自信满满，甚至颇有主人迎客的味道，这时却显得沮丧而萎靡，像是受到了打击。

可为什么……别是因为自己婉拒了它讲故事的打算吧？特里斯困惑挠了挠头，侧目望向了西塞尔，结果令他更为不解，此时的西塞尔，竟然屈起食指抵在唇前，正望着对方偷偷地笑。

“你不是还能告诉我们，另一条安全的通道吗？”

不过紧接着，他就放下了手，保持着淡淡笑意，冲它柔声说道，“现在没有这个想法了？”

您知道那条通道的出口早已坍塌了吧……

池水继续怏怏不乐地显示说道：

您又已经把它处理掉了，原路返回，也完全能够安全离开。

西塞尔嘴角上扬，笑意又深了一分：“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带走你？”

池水又一次沉默了，特里斯则终于大致听明白了他这一系列反应的意思。

原来池水表现得那样热情有礼，是因为想让他们带走它？但西塞尔显然并不怎么想带走它，因为就像他明白说的，它的能力没什么特别。

我、我现在似乎转移到了水里，你们带走我，把我放到其他地方的水池里，我就可以替你们获取新的情报了。

再次等待一阵后，水面上，涟漪忽起，又一行文字清晰显出，它似乎又想到了一条可以用于说服他们带走它的理由，情绪瞬间有了好转，直到文字显示完毕，粼粼的波光都未消失。

“你确定？”西塞尔手指支着下巴，笑意反而减淡不少，像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所以陷入了思考，慢慢说道，“你并不是主动转移到水里的，而是因为你曾经的身体被摔碎了，就算立即被放入水中，你还是依赖那些镜片依赖了很久……最后是因为他不再来了，才尝试移动到水中？”

……是。

波光消失了，水面只剩下颓丧的回应。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竟然背着我……！”

特里斯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忽听右耳侧响起了一个男人悲愤的怒斥，赶忙循声扭头，就见半个石室皆明亮可见，只是那里张扬的橙黄色火光来源于墙上不知何时点亮的烛台，一个同样身着华服的男人跪在一张地毯上，对着前方地上的一面镜子浑身发颤，用力握紧了双拳。

还没等特里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墙上烛火倏然熄灭，画面随之消去，但另一侧的烛火紧接着燃起，特里斯眯了眯眼，连忙向另一侧转头，就见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是头发凌乱，正两眼通红地举起什么向下用力摔去。

伴随着哗啦一声清脆巨响，周遭烛光扭曲，瞬间熄灭，视野也变得一片漆黑，不过同样未等特里斯做出什么反应，池水所在方位便重新散发出了淡淡亮光，刚才有灯光在，水面是亮的，完全没有问题，可此时就连自己的提灯都失去了光彩，池水的亮光，是从何而来的呢？

特里斯站在原地望着发亮的水池出神，没曾想一个弓着背的人影突然出现，幽灵般径直穿过他的身体，跌跌撞撞扑倒在水池边，继续向下弯腰，像是将手中捧着的什么小心放入了水中。

从他所在位置看不到那人具体在做什么，但他认出了熟悉的衣装，也留意到了，那人扑倒之处，正是现实存在的，那块灰扑扑的地毯。

这人……好像是刚才那个愤怒的男人啊……

特里斯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向右侧了侧身，想要看看他到底对着池水做了什么，没曾想右手边突然冒出另一片亮光，扭头一瞧，才发现是西塞尔重新点起了提灯。

随着他们那盏提灯火光重燃，光明扩散，男人的身影随即隐去，水池的亮光融入灯光之中，也不再显得有什么异常，此时再看周围，陈旧破败的景致，也能证明幻境已然解除。

这又是展示了什么？

一幕紧接一幕，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特里斯觉得自己脑子都没转过来，握起拳头磕了磕前额，忽听西塞尔在旁云淡风轻说道：“你的前主人就是用你来监视城堡里动向的？“

是的。

恢复如常的池水也继续荡漾着回道：

从前镜子的躯体有诸多不便，现在自由多了。

一边说，还一边在水面模拟出了鱼类游来游去的波纹。

“真奇怪。”西塞尔的神情却没有太多变化，“为什么你能够从镜子转移到水里？你的能力，听上去也不像来自于自然神灵。”

带上我吧！

池水迅即热情接话：

往后我会详细解释给您的。

“不。”西塞尔果断道，“先告诉我，不然就放任你在这自生自灭。”

这显然正是它不愿意面对也不想要继续的局面，孤独待在这幽暗的地下，于是它连忙改口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包括出生自哪一位，都过去太久，想不起来了。

大抵是见西塞尔没有反应，它又飞快补充：

这正是我在死亡的证明！所以拜托了，带我离开这里吧！

水波一圈一圈不断向外扩散，看上去焦虑极了。

“你还是会死……吗？”

西塞尔低垂着眉眼，不知看着何处，他先是用极轻细的嗓音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才稍稍抬头，重新将视线凝聚到了水面上，再次提问，“那个男人把你放进水里，是出于你的指示，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呃。

池水犹豫了一下，竟不大确定地回答：

那是他自己的主张，他认为这水是神灵的赠予，应该是想用它来修复我……？不过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来过了，我也只能如此推断……我是说真的，当时我的情况比现在糟糕多了，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你们都是神灵的赠予。”

西塞尔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它的解释，可他的神情并未放松，反而依旧好似心事重重。

“怎么了……？你究竟在担心什么？”特里斯按耐不住低声询问，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西塞尔犹豫的点在哪里，他仍旧不能确定。

这应当就是他预感到的道具了，就算能力并不特别，带上它，能有什么问题？

“……”

西塞尔侧目看了过来，竟是勾起嘴角笑了笑。

“我担心的问题不少。”他的话音既轻又软，仿佛在说秘密的梦话，“但最主要的，是它能力来源不明，也许会对我有害。”

“对你有害？”特里斯困惑重复了一遍，“谁会……这怎么能伤害到你？

“具体是谁暂不清楚，但死神一直追着不放就已经说明一些问题了。”西塞尔继续轻声说道，“说伤害……倒也不准确，但它的能力是「监视」，作为神力延伸的最末端，有被其力量来源者操控的可能，它能移动到水中，有可能是本地神灵的好心相助，离开这片区域后是否还能得到帮助，我无法确定，还有它在我手中死去会造成什么结果，眼下也尚且未知。”

“但你也不想直接离开……”特里斯皱了皱眉。

“我也不想直接离开。”西塞尔笑着重复，“因为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先前的感觉所指，似乎就是它了。“

嗯……石室没有其他通道，应该也没有其他道具存在了吧，特里斯一边想一边抬头看了看四周。

两位是在讨论怎样带上我吗？

见特里斯有了动作，水面再次涟漪四起，浮现出了清晰的文字，两人明明是在讨论带不带它的问题，特里斯忍不住抿嘴笑了笑，不过这倒也提醒他了，这么一大池子水，该如何带上呢？

“话说回来。”

西塞尔亦在此时发话了，“你现在存在于水中，想带走你，或许还需要问一问主人的意见。”

主人？特里斯看向他茫然眨了眨眼，而池水的反应也类似，水面先是冒出几个泡泡，啪啪碎去之后，才慢慢浮现一行文字：

那个男人，死去很久了吧……？

“当然是水的主人。”

西塞尔一边轻描淡写解释，一边冲特里斯伸手勾了勾手指，蛇杖迅即朝他的手飞了过去，特里斯反应过来也未阻拦，而是赶紧接下了对方收下蛇杖后转而递来的提灯，与此同时，他也心跳加速地回想起了对方已明确说过的话。

水的主人……正是此地的神灵！

—

只可惜，是那一位的……

与身边人的激动紧张截然不同，西塞尔只是遗憾地想，一边认真正了正衣领，待他将那手放下，黑曜石的灵摆也从衣袖内部默默无声地落进了他的手中。

不确定能不能与自然——特别是植物系的神灵顺利交流，他希望星星能给予一些帮助，身处地下，难以感知时间的流动，但他清楚，此时外面已至深夜，现在正是祂的时间。

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他一边叹息着暗想，一边握住蛇杖顶部，朝池水伸直了胳膊。

松开手，散发着淡淡白光的手杖随即垂直落下，在其底部触及水面的刹那，水面荡开了波纹，杖身反而稍稍回弹，周遭浓雾四起，甚至淹没了石室顶部，整个场景在那瞬间亦发生了改变。

平静的水面不再只局限于眼前的坑洞，而是漫过石砖地面扩张到了所有脚下区域，自然而然地，池水也没过了他的鞋面，但他并不在意，重新握住蛇杖之后，就步履轻盈地踏上水面，踢踢腿甩开了其上的水滴，浓雾见状迅速聚拢了过来，但接着又怕太过拥挤似的散开了一些。

“好了。”

西塞尔抬起手对身旁的雾气做出了轻拍的动作，同时安抚一般道，“去见见这里的主人吧。”

雾气听话地远离了，但不是以散开消逝的方式，而是朝一个方向快速抽离，不过无论如何，周围场景都得以清晰显露，西塞尔抬起头，视线穿过似有似无，轮廓模糊的大蛇下颚，可以看到高处墨色的深空闪烁着光点，于是他轻轻松了口气，这才将视线转向了前方。

前方，水面无限蔓延，一棵不算高耸但身形庞大敦实的树木矗立于同色的水天交界之处，其下端是与反射着日光的水面相近的亮白至灰白，隐没于垂下的茂盛枝叶的上端，却是自然的深绿到近乎漆黑的颜色。

他没有感觉到风，巨大柳树的枝条却在轻轻地摇摆，仿佛是在冲他友好地挥手打着招呼。

果然不能直接对话吗……？

西塞尔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放下灵摆，向其提出了三个问题，即，那位是真实存在的吗？

大树的神力并不显著，看上去根本不像个神灵。

树枝的状态意味着祂愿意与自己沟通吗？

毕竟就像现实所见，两者间依旧存在一段距离。

以及，自己走近，安全吗？

这中间，或许也隐藏着危险的沼泽。

摆锤摇来晃去了好一阵，但最终，还是平稳地开始了顺时针的旋转，也就是说在星星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积极正面的。

“如果这是你的意见……好吧。”

西塞尔喃喃道，放下手，将灵摆小心收了回去。

祂比自己更熟悉现代存在的众神，自己或许无法理解，无法与生命一系的神灵沟通交流，但祂这么回应，想必是有办法了。

待黑发的青年再度举起手，一顶黑色礼帽自然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并随着他的动作，最终抵达了头顶之上，扶扶眼镜，理理衣襟，做罢一切之后，他终于是抬腿，向那大树迈出了一步。

在他身后，蜿蜒身躯如同山丘一般的透明大蛇，见状便吐着信子，拖动沉积的云雾，缓缓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