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有些好奇丽姬带着我出门要做什么，但出于‘少说话，多做事，小命要紧’的个人原则，我并不敢过问，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白天的游郭安静的就像一潭死水，街上鲜少看到行人。

丽姬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黑色和服，撑着一把伞走在我前头。

没有下雨，阴沉沉的天气也没有阳光照射下来，她撑着伞走在路上看着有些诡异。街道两旁的店铺里不断有人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位风华绝代的花魁，她只是从这条街道走过，便已经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她领着我走进了一间商铺，商铺里商品橱柜台里陈列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钗环首饰、各色绫罗绸缎和五花八门的各种胭脂水粉。

丽姬一进门，便有三五个店员急忙迎上前，恭敬地将她请到里屋上座，殷勤地奉上茶，开始向她询问起需求。

她并不答话，只是坐在屏风下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镶着金边的白玉扇骨一下一下在她掌心敲击着，她突然侧头看我，神情有些不耐，朝我质问道：“你怎么还愣在这儿？”

我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不懂接下来我要干嘛。

“这家店的胭脂水粉还不错，你去前面选一些来，”她耐下性子朝我解释，“其它东西要是有能看上眼的，也都要了。”

我闻言朝她鞠躬致意后忙朝外间去，几个店员跟上来围着我向我热情地推销着他们这里新上的几款脂粉，我看着这些种类繁杂的商品，皱着眉绞尽脑汁地思考起丽姬的喜好来。

她用的东西一定都是最好的。想到这里，我觉得只要选贵的一定错不了。

我让店员把他们店里最贵的各式脂粉都拿出来，又选了几匹最新到的锦缎和几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步摇和发簪，我让人放在托盘里，端到里屋给丽姬挑选。

我带着人进去时，她正端坐在榻榻米上，手里依旧把玩着那柄折扇。

织锦的扇面展开，一面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芍药，红花绿叶，娇艳欲滴。另一面是一只正跳在花丛中扑蝴蝶的猫，异瞳色的猫雪白的毛发绣的根根分明。

精致小巧的扇子忽开忽合，像一只翻飞的蝴蝶在她指尖穿梭。

“您看看有喜欢的吗？”我盯着那柄折扇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向她询问。

她眼也不抬，“啪”地一声收起扇骨。

“你看好了就行，让他们包好都送到荻本屋吧。”

说着将那柄折扇朝我扔来，我连忙接过来小心地捧在手里。

“喜欢就拿着吧，一柄破扇子而已，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说完站起身来。

我忙跟过上去，经过一个托盘时，丽姬停下脚步看了看上面摆着的几件首饰，抬手从里面捡起一只缀着珠花发簪，拿到手上仔细端详。

看了一会儿，转头将那只发簪插到我头发上。

我头发稀疏，支撑不住这只沉甸甸的发簪，很快便随着我的发髻松松垮垮的耷搭了下来。

丽姬一反常态耐心替我重新挽了头发，末了还细心地将发簪扶正，打量了我几眼随后拍了拍我的脸，转身往外走。

商铺老板娘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恭恭敬敬地将我们送出门，并表示下次上新品会第一时间来荻本屋通知我们。

天色越发阴沉，道路上的沙石被风卷起，发出“飒飒——”的声响，丽姬走的很快，我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时不时一阵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她没有再撑那把伞，厚重的油纸伞被我抱在怀里，直到我们前脚刚走进一家洋行，外面便下起倾盆大雨。

我靠在商铺的展示橱柜边，佝偻着身体喘息着，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在心里无可奈何地感慨着自己这副身子骨真是虚的不行。

丽姬走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到二楼一间和室里，让我在软垫上坐下歇息，随后立即有人奉上来一杯热茶和两盘点心。

我侧头看了一眼来人，这人皮肤苍白，眉心有一块红色的疤痕，身上的服饰与一般店员有些不同，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店长。

他全程弓腰垂首，眼睛只盯着地面，动作很是谨小慎微，送完茶点立即小心翼翼地的退到门口，轻轻将障门拉上，畏畏缩缩地模样有些奇怪。

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这点出息，人都出去了，你再看就不礼貌了。”

丽姬在我身边坐下，一边伸出手在我背上捋了捋替我顺气，一边嘟囔着。

她离得很近，冰冷的鼻息扑在我脸上，让我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熟悉而又恐慌，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想在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不绝于耳，“轰隆”一声春雷在嘈杂的雨点声中炸起，我心口猛然一跳，似乎想要在无形中抓住什么，然而这张美艳的脸分明就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妩媚妖娆，完全不能跟记忆中那个人的脸重合。

“你这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毛病，该改改了。”

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秀丽的眉微微蹙起，随后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的推开一点缝隙，裹挟着水汽的风从窗外涌了进来。

我忙低下头，俯身朝她鞠躬致歉，请求她原谅我的失礼。

她轻轻“嗯”了一声，走到榻榻米上坐下，对我说道：“这家洋行售卖着许多从西洋进口来的货品，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我点点头站起身朝楼下走去，这家店铺开在拐角，店面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售卖着各种琳琅满目的舶来品，都是生活中不常见到的香水、摆钟、西洋服饰……各种稀奇古怪的家具摆件，俨然是一个百货商场，大厅里明晃晃的数盏吊灯悬在头顶，发出的光线不似一般的烛火那样晦暗不明，晃得我有些目眩神摇。

大厅中央还摆着一架造型奇特的黑色摆件，据店员介绍说，那个东西叫做钢琴，是一种乐器。

江户闭关锁国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些物品不仅从大洋外运送了进来，还能堂而皇之的摆在商铺里售卖，想来这里必定是哪位大人物的产业。

那位穿着服饰似是店长模样的男人一直鞍前马后的跟在我身后。

他时刻关注着我的视线，我每看向某样东西，他便立即让人拿出来呈到我面前，详尽地向我介绍这些物品的工艺、用途。

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是他极尽谄媚的模样，真的像极了一只摇尾乞食的哈巴狗。

我怀疑我要是让他立刻跪下来给我擦鞋，他也不带犹豫的。

“您是这里的店长吗？”我朝他问道。

听到我向他问话，他似乎吓得不清，膝盖弯了一下，眼看就要跪在地上，身形一晃，忙站稳了，朝着我点头哈腰，“您千万不要用尊称，小的担待不起。”

他抬袖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继续说道：“那位大人在江户有七八家这样的商铺，也是我在管理。”

听到他这么说，我暗暗吃惊，又打量了他几眼。

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能坐到这个位置，看来上头那位大人物很吃他这一套。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决定在他这儿取取经，向他好好讨教一番，怎么样才能拍好上司马屁。

于是我同他热络地交谈起来，转头就把丽姬交待我的事情给抛到脑后。

“这里的老板看起来很信任你呢，这么大的产业都全全交给你来打理。”

说起他的上司，他仰起一直低垂的头，摊开双手，面上泛起红晕，游离的眼神里敬仰崇拜之情满溢而出。

“能得到那位大人的赏识是我的毕生荣幸，那位大人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只要能为他效忠，就算是肝脑涂地、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毫不吝啬言语极力地称赞着他的上司。

我感到十分无语，这人哪是马屁精，分明就是这家老板养的狗。

学不来，真学不来，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个位置，该他的。

“我带你来是跟人闲聊的吗？”

丽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我身边的洋行店长身形一晃，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上，生生稳住了身形，佝偻着身体，脸都快抵到膝盖上了，看的我有些不明就里。

我转过身去，看到丽姬正挑眉看着我。

这人走路没声音吗？

我心里腹诽着，忙低头朝她致意，“丽姬大人，我……我已经选好了……”

我说着微微侧头朝着一旁的店长使眼色，然而人家只是一味垂着头眼睛只顾看着地板，根本不搭理不配合。

“噢？那你都选了什么？”丽姬斜眼瞟了我一眼，神情严肃，语调里满是质问。

我深吸一口气，默默打着腹稿，盘算着怎么糊弄过去。

“哼——行了，别在那苦哈哈的给自己想借口，你先跟我过来，”丽姬冷笑一声，朝我伸出手。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看着她白皙修长、涂着丹蔻的手指迟迟没反应过来。

她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悦。

“真墨迹。”

说着抬高手一把薅住我的衣领，拽着我就往楼上走。

她走的很快，我被她拉扯地有些站立不稳，一边稳住身形，一边试图挣开她的钳制，可是她手劲很大，我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丽姬拽着我走到二楼另一间和室前，伸手将门推开。

我边整理衣服，边打量着这间屋子。

屋子里点了很多盏灯，整个房间灯火通明。落地窗开着，我朝窗外方向看去，外面天色已经黑了。

“你去阳台上看看。”她朝我示意。

我走到阳台上，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了藏在后面那轮明月。

月辉清浅，四周的云层也被点亮，在天际晕开一轮光圈。

借着淡淡月色，我看到了远方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面上波光粼粼，月光映在海面上与天空连成一片，偶尔有飞鸟掠过，吹过来的风带着淡淡咸腥味。

“是海！”我回头看着丽姬，惊奇不已。

“这间屋子视野最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伸手指向海面，“你看那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什么都没有啊？”

我扭头疑惑的看着她。

话音刚落，只听到“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腾空而起。

“嘭——”的四散开来，紫色的光将海面照亮。

原来是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