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离开万世极乐教的时候太匆忙，童磨的一应物品都没来得及带上，到家才发现，家里没有五六岁男孩子的换洗衣物，没办法只能先问家中有孩子的仆从借了两套，给童磨换上。

然而这小少爷娇生惯养惯了，粗麻衣裳换上没一会儿，他就不停的扭着身体，小手时不时的刺挠几下，看起来难受极了。

等我发现时，他身上已经出现好几块红疹，雪白的皮肤上红红的一片，尤其醒目。

我正苦恼地给他身上涂着药膏，抬眼看到这小子精致的小脸蛋，突然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闪现。

“晴子，过来一下，”我转头朝侍女招了招手。

“你去帮我把我小时候穿过的和服找出来。”

我和晴子费力巴拉的翻了半天，才翻出两套符合童磨身量的和服。

他一开始有些抗拒，一直在质疑我们为什么要给他穿女式和服。最后还是晴子去厨房端来两盘点心，他才一边啃着点心，一边任由我们摆弄。

给童磨换上女装后，我拉着他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满意。

浅蓝色的和服穿在他身上，映着那头白橡色的浅色头发，再眨巴眨巴几下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漂亮的就像传说中那位来自月亮的辉夜姬。

我伸手替他擦了擦沾在嘴角的糕点碎屑，在他白皙的小脸蛋上拍了拍，“很好，以后姐姐的衣橱就交给我们家童磨继承了。”

这小子不满的皱了皱眉，仰起头朝我说道：“千鹤，我想尿尿。”

“给我憋着。”

我一巴掌拍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好不容易才穿好的和服，少给我耍花招。”

可惜两天后，在成衣店给童磨定做的衣裳就送来了，有了新衣裳，他自然不肯穿我的旧和服，哪怕再拿点心诱惑，也没有用。

吃过晚餐后到了就寝时间，他磨磨唧唧的呆在我房间里不肯离开，一直说着自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非要和我挤一间屋。

我自然不同意，我又不是带娃的老妈子。

他开始哭哭啼啼，哭的那叫一个委屈。

搞得一屋子侍女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冷面冷心的恶毒后母，连晴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声劝我，“童磨大人刚失去父母，又在那样的环境里呆了一晚上，实在是太可怜了……”

呵，我信他个鬼，他怎么可能害怕，我又不是没见到他那天晚上是什么反应，这熊孩子一肚子坏水，千万不能惯着。

我赶紧吩咐人，把他送回了母亲给他准备的寝间。

送走没过多久，他又折回来了，这次他后面跟着一大群家仆，抱床褥的，抬屏风的，进来就是一顿忙活。

我刚想阻止，母亲身边的侍女跑过来跟我说：“千鹤小姐，这是夫人的意思，夫人都是为了您好。”

我嘴角抽搐的看着童磨，用鼻孔都能猜到这小神棍跟竹原夫人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行吧，”我弯腰捏了捏童磨的脸，“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后悔噢——”

他歪着头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冷笑一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让吃的屎都是香的。

他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会一个人住在这间独立的院子，为什么这间小院里会安排一大群仆从，光照顾我起居的侍女就有十来个。

我每天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天气一变化就会整夜咳嗽不停难以入眠，又时常半夜高热惊厥或是突发恶疾，闹得整个院里鸡犬不宁。

住在这间院子里，别说人，就是看门的狗也难睡上个整觉。

照顾我的仆从每天都得两班倒，所以人手自然就得增加，不然耕地的牛都经不起我这么折腾。

强烈要求要挨着我睡的第一天，他应该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世道艰辛。

我夜里数次惊醒，每次醒来都胸痛难忍，只要我发出一丁点响动，立刻就会进来人把屋子里的灯点的通明，给我端茶送水喂药，替我换下被汗浸湿的衣物和被褥。

这小子夜里被吵醒了几次后，干脆坐起来眼神迷离的看着一伙人围着我忙前忙后。

正在长身体中的孩子，可是很需要充足的睡眠，这样的情况持续半个月后，童磨终于坚持不住，主动要求搬到隔壁屋子睡，还特地去嘱咐了晴子，让大家晚上动静小些，看样子怨念颇深。

童磨对于教徒在他跟前提起过的那条花街一直有着谜之兴趣，不知道多少次在我耳边叨扰着让我带他去江户的街市，那小碎嘴子没完没了的叭叭，吃饭的时候说，睡觉的时候说，连我在如厕时他也要在门外问：“千鹤姐姐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去街市上呢？”

我实在不堪其扰，终于答应了他。

江户的很多街道道路相对狭窄，牛车不好通行，还容易冲撞到行人，我们在距离闹市还有一条街的主干道上下车开始步行，我不喜欢太多人跟着，所以只带了晴子。

为了防止童磨走丢，一路上我都紧紧的牵着他。

这小子估计是第一次出来玩，一直不停地东张西望，并且一点不客气，路上看到沿路店铺里什么好玩的好看的，统统要买下，大有要把整条街搬空的气势，可惜晴子很快就拿不下那么多东西了。

“早知道多带几个人出来了，”他懊恼的对着我抱怨道。

呵呵，幸好只带了晴子，不然这败家玩意儿得浪费多少钱，我心里默默的想着，嘴上还是宽慰他，“没关系，我们下次再来。”

“好吧，”他嘟囔着，“下次我们换大一点的牛车，多带几个人。”

想的倒挺美，可惜现在快要入冬了，气温一天天变凉，很快我就不好再出门了，下次怕是得等到明年春后了。

“姐姐我肚子好饿，”我们走进一条美食街后，他指着前方，“我想吃那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规模挺大的食铺，售卖着各式丸子炸串以及茶点酒水。

我叹了一口气，弯腰双手抚上他的肩膀，认真叮嘱道：“我的宝，吃东西的时候斯文一点。”

他乖巧的朝我点头，“好——”

然而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食物端上来那一刻开始，这小子立刻暴露本性，两只手各拿上四五串，两口一串，左右开弓，狼吞虎咽起来，吃掉手里的丸子，连盘子里的酱汁也不忘舔干净，这架势跟逃难过来似的，搞得店里店员和周围食客纷纷注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虐待孩子，平日里不给吃食。

我一边给他倒着茶水，一边伸手拍拍他的背，让他慢点吃别噎着，可这家伙干起饭来跟饕餮似的，哪里听的见我说什么。

在童磨吃完十五盘丸子和三盒和果子后，我赶紧向店员表示不用再上了，他立刻委屈了起来，小嘴一撇，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千鹤姐姐，我还没吃饱……”

我只好让店员帮我再打包五份，结完账顶着众人的目光，牵着他灰溜溜的走出了店门。

这小子喜滋滋的抱着食盒，表示他已经跟人打听清楚了歌舞町的方向，拉着我要往那个方向去。

我立刻回绝了他，告诉他我吃药的时间要到了，得赶紧回去。

听到我这么说，他叹了一口气，很是失望的模样，不过好在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乖乖的跟着我们回家了。

或许是有了童磨的陪伴，我平日里也不再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脸上多了些笑容，心情愉悦了，夜里也睡的安稳些了，身体自然也有了些好转。

看到我的变化，母亲欣喜不已，更加将童磨视作神明，为了彰显她的虔诚以及对于神明的供奉，童磨一应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这小子在竹原家被养的更加圆润，抱起来沉甸甸的一坨好不费劲。

因着母亲的缘故，家中上到亲朋好友、下到侍卫仆从，都将他视作神明，每天清晨，就会有人来我的院子将童磨请到佛堂供奉起来。

我试着劝说童磨不要理会这些人，然而这孩子却说，拯救世人，为众生带来幸福是他的职责，他要为这些迷途的人们，指点迷津，指引他们前往极乐世界。

我都要被气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极乐世界？

我伸出手指戳戳他的额头：“你小子就是个大忽悠，你自己明明从来没有听到过神明的声音，也知道这世上更没有什么极乐世界，干嘛要整天装腔作势，骗大家自欺欺人呢？”

“姐姐，人何必活得那么清醒透彻，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不用做辛苦的事，以安稳平和的心态生活，不就好了吗？”

他看着我，笑得天真无邪，“如果世上没有极乐净土，那就由我来创造一个吧。”

在往后很长的岁月里，他都致力于要为人们创造一个没有苦痛没有烦恼充满幸福的世界，然而漫长的岁月让他丢失了他曾经作为人那本就稀薄的情感，他渐渐认为，唯有死亡才能摆脱苦痛与烦恼、才能让人们获得救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