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神之子的名号逐渐被传开，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人上门来参拜，竹原家一改往日冷清氛围，变得门庭若市。

为此，母亲雇了不少工人将那座佛堂重新修缮并在周围单独修了围墙给围起来，还专门为此开了一个角门，方便来参拜的众人出入。

对于慕名来参拜的人，童磨向来是来者不拒，每个人他都会认真的倾听对方所遭受到的苦难经历和他们的心愿，并为之流下眼泪，然后用温柔的语调细心安慰着这些人受伤的心灵，告诉他们神明已经理解了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听到了他们的愿望。

神明有没有理解人们的苦痛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小子越来越神神叨叨，开始狂热地引导那些饱受着苦难的人们去向往那个并不存在的极乐净土。

原本我将他从万世极乐教带回家，是希望他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然而事与愿违，事情的发展还是与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只是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我无力阻拦，也不想过多干预，人各有自己的活法吧。只希望他不要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

我也不太关心他平日里在忙活些什么，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一件坏事，我总不能要求他整天陪着我窝在这方无人问津的小院里虚度光阴。

母亲雇人修缮佛堂时，我请求她让工人们顺便在门口搭两间瓦舍，我想在那里发放一些衣食和药物，为贫苦的人们带去一些帮助，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但听到我说是童磨告诉我，神明会为积累善行的人们降下福泽，她便立刻同意了。

这话我信口胡诌的，童磨当然没有说过。我只是觉得比起一味的指引、开解这些饱受苦难的人们，不如实际给些帮助来的实在。

我又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一直住家照顾我身体的医师，恳请他平日里能腾出一些空闲时间，在佛堂外的瓦舍间里为那些贫病交加的人们坐诊。

医师听到我说是童磨的意思，没有任何犹豫地同意了，还为此感动的涕泗横流，感慨那孩子果然是为普渡世人而降生的神子。

于是不顾我的阻拦，一溜风跑到隔壁房间将正在午睡的童磨叫起来，朝着他所认为的神之子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被突然吵醒的孩子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到跪在地上的医师，明白过来状况，立刻恢复了营业状态，端着小小的身板盘坐在榻上，脸上露出充满慈悲怜悯的标准笑容，切换速度之快，看得我瞠目结舌。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童磨年岁渐长，他十岁这年个子已经比十五岁的我高出了半个头，俨然长成了一个大孩子，少了孩童的稚气可爱，渐渐多了几分少年英气。

我想到小时候那个穿着女装软乎乎任人揉搓的孩童，颇有些遗憾。

可看着这个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看到他日渐拔高的个头和越发趋近成熟面容，又觉得十分欣慰，颇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这小子饭量是普通人的好几倍，但好在没有一粒大米是白吃的，吃下去的食物都化作能量尽长在个儿上了，想到这里，我看着正在大口干饭的童磨，开心的拍了拍他结实的后背，鼓励道：“好孩子，敞开肚子尽管吃，多吃点才能长个子。”

也是这一年，家中开始为我物色合适的夫家。

对于这点，我没什么异议，非常顺从的接受安排，开始参加各种相亲宴会，然而结果却十分不理想。

世家结缘，贵族们选择正妻，不仅要门当户对，品貌相当，身体康健也十分重要。否则不能诞下继承人，家族又如何得到延续？

在我第三次忍不住用衣袖捂着嘴咳嗽时，对面那小公子脸色看起来更加难看，再次往后挪动了几步，离我更远了些。

其实我也能理解，长久以来，痨病都是人们闻之色变的疾病，因为几乎无法治愈，还具有传染性，很难不让人害怕。

我低头思考着，要不要向人家解释一番。

虽然我苍白的面容、消瘦的身体，一系列症状看着确实有些像那个让人避之不及的疾病，可我患的只是普通的哮症，不具备传染性，只不过由于我自小体弱，看起来才严重些。

只是就算解释清楚了，应该也不会对这场相亲宴会的结果造成任何影响，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觉得乖乖闭嘴比较好。

于是很快这场宴会就结束了，至于结果嘛，这已经是第五次失败的相亲宴会了。

我有些感慨，看来大家的头脑都是清醒的，谁也不会娶一个成天病歪歪的女人作为正妻。

但是世上总有那种脑子不清醒的人，比如当年的藤原奈奈。

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十分气闷。

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像藤曼一样紧紧缠绕着我，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胸口窒痛难忍，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我开始失眠，彻夜坐在窗边望着黑洞洞的夜幕发呆，过渡的内耗让我的身体更加糟糕，这年的冬天来临后，我大病了一场。

身体里的病痛时刻的折磨着我，屋子里不管点上多少个火盆，依旧能感到彻骨的寒意，我成日昏昏沉沉的躺着，医师甚至断言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冬。

母亲每次来看望我都会哭成泪人，她应该是觉得，我是因为这数次相亲失败的打击才一病不起，对此，她总是懊悔不已，成日都在自责忏悔中度过。

长大一些的童磨似乎懂事了不少，不再嫌我老是吵到他睡觉，甚至为了照顾我，搬到了我房间来睡，隔着屏风，只要夜里我有什么响动，他总能立马察觉并起身查看。

我还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到这里了，然而我还是熬过了这个寒冬。只是这一病就是大半年，直到盛夏来临，身体才渐渐有了好转。

每年夏日祭到来时，童磨总是欢欣鼓舞喊着要我带他去参加祭典，他似乎很喜欢去到各种热闹的地方，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人。

往年多数时候，我总以身体不适拒绝他，这几年统共也就陪他去过一两次，可每次他都会兴致满满的帮我挑选着浴衣和首饰，央求我陪他一起去参加。

我不太喜欢热闹的场合，看到美好的烟花也不再能使我产生快乐的情绪，这种转瞬即逝的事物，总是让我会感到一股悲凉，本能的去抗拒。

只是看到童磨期待的眼神，又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注定早逝的宿命，想来也陪伴不了他多久，想到这里，我还是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庆典的第一天，一大早他便急不可耐地开始敦促着下人们做着出行的准备工作，又跑到我房间的衣橱里各种翻箱倒柜。

“怎么这么多浅色的衣服？”

“哎呀这些衣服都太素了，不适合姐姐。”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和晴子在衣橱里翻找。

“呼——就这件了，”他翻出一件红色和服，随后又挑了一条金色的腰带，比划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定睛看去，那件花团锦簇的和服上绣着各色花里胡哨的花纹，看着就喜庆，估计是去年我生辰时哪家亲友送的贺礼。

“快去帮姐姐换上。”

说着他把那件和服和腰带一起递给晴子。

晴子拉着有些不太情愿的我走到了屏风后面，手脚麻利的帮我换上。

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帮我选好了佩戴的首饰，镶着红宝石的耳坠和步摇、两根碧绿色的玉簪子……看得我有些无语。

最后还犹嫌不够，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朵大红色的绢花，别在我的鬓角，又抹了胭脂点在我的嘴唇上。

好家伙，我照了照镜子，这花花绿绿的配色，我感觉自己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我们早早便出发了，下车后，距离庆典开始还有好一段时间，我决定先去神社参拜一番。

童磨随意的朝我和晴子挥了挥手，“那你们快去快回。”

说着找了个处长椅坐下，一副兴趣恹恹的模样。

我带着晴子往神社的方向走去，穿过鸟居，越过拥挤的人群，我走到神龛前，往池子中投下一枚银币，摇了三下铃，双手合十，看着庄严的神像，我感到内心一片宁静。

我闭上眼睛，虔诚地在心里祷念。

神明在上，愿终有一日我能赎尽罪孽，洗净满身脏污，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下——

参拜完毕，我和晴子一起回来时，远远的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跪在童磨面前双手合十，泪流满面的哭诉着自己的不幸。

这小子还真敬业，出来玩也不忘记营业。

我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不动神色地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旁，耐心等她说完。

或许是她的经历太悲惨，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童磨虽然始终垂眸面带微笑的看着眼前的人，可我明显感觉他也有些不耐烦了。

“神已经理解了你的苦难。”

他伸出手抚上老妇人的头顶，抬眸的瞬间，两行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很快就会为你指引通往极乐的方向。”

童磨说完，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我连忙示意晴子上前去将老人搀扶起来，又送了些钱财，以示关怀。

“姐姐，我们走吧。”

他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晴子赶忙跟了上来。可我听见身后的老妇人依旧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我回头看去，只见那老妇人呆愣在原地，眼神涣散的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快速的朝我们冲过来，死死地拉住了童磨的衣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我实在是太苦了，我的丈夫、孩子都已经离我而去，求求您现在就为我指引去往极乐的方向，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哭的凄惨无比，沟壑纵横的脸上全是鼻涕眼泪，稀疏花白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我看着有些不忍，又示意晴子再给她多送去一些钱财。

老人没有接过钱财，只是一脸期盼的看着童磨。

“你真的想前往极乐吗？”

童磨一脸笑意的问道，声音却带着一丝寒意。

在得到肯定后，他俯身在这位妇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老妇人突然睁大眼睛，在原地呆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般，伏在地上朝童磨磕了几个头，再抬起头时我看到她眼中的神色已不再迷茫，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随后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仰起头看向童磨，心里浮起一丝不安。

“没什么，你看她不是欢欢喜喜的离开了吗？”

他嘻嘻哈哈的揽过我的肩膀，朝着河畔方向走去，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沿岸的街道上依次亮起了灯光。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中，久久思考不出答案，让我感到胸口一阵气闷。

四周人流攒动，嘈杂声不绝于耳。童磨拉着我在人群中穿行，此时的他已经比我高出近一个头，一路上看到什么新奇的、好玩的不停地指给我看，看起来仍然如孩童一般天真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