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这之后，母亲开始频繁的带着我去往万世极乐教，她愈发笃信童磨就是神明的孩子，尤其是看到他十分黏我，更加坚信神明一定会庇佑我们。

极乐教教主夫妇每次看到我们都眦着个大牙，笑得合不拢嘴。

母亲是一位十分虔诚的教徒，待在万世极乐教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跟着一众教徒一起跪在佛堂祷告。

跟那群信徒呆在一起对我来说十分折磨，这些信徒们整天不是在祈求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大笔财富或是至高的地位，就是希望邂逅一位美丽的女子或者嫁给一位拥有财富地位并且相貌出众的男子，听的我实在头疼。

我看着坐在莲花台上的小童磨，对于这些教徒来说，他哪是什么神之子，简直就是许愿池的王八。

想来这些能出入万世极乐教的信徒，有多少是真正为苦难所困的人呢？

真不知道这小孩每天不厌其烦的听着这些教徒们掺杂了无数世俗欲望的愿望，会不会也被他们影响，想到这里我十分担忧的叹了一口气。

为了逃避祷告，我总借口身体不适，一个人跑到庭院里散步，或者坐在廊下发呆。

童磨在空闲的时间，总是跑来粘着我。

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开朗的孩子，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笑容，他会很耐心的听完信徒的祷告，尤其是在听到不幸的经历后，会流着泪告诉他们，神明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心愿。

然而等人走远了，这小子就走过来扯着我的腰带想要我抱他，又小声的朝我问道；“为什么这些大人会觉得向一个小孩子倾诉不幸，便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呢？”

说话间，他脸上似乎带着对那些人的不屑。

我突然发现这小孩并不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天真无邪，他惯会察言观色。想到这里，我愈发觉得这孩子继续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性格会出现很大的缺陷。

教主夫妇在孩子的教育方面问题很大，教主整天勾搭女教徒，和不同的女教徒暧昧不清。

而教主夫人则只会整天盯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总是阴恻恻的看着那些和她丈夫有过暧昧关系的女教徒，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

他们都坚信自己的孩子能听到神明的声音，认为童磨是神之子，只消坐在神龛里接受大家的供奉，他们把童磨当做敛财的工具，丝毫没有尽到做为父母的责任。

童磨是个碎嘴子，那张小嘴一天到晚能叭叭个没完，就算我不理他，他也要围在我旁边说个不停。

“千鹤姐姐，你身上这件衣服上的花纹好漂亮，这是什么花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千鹤姐姐，你晚饭吃的什么呀？呜呜我晚上都没吃饱，肚子好饿。”

“……”

“千鹤姐姐，明天陪我去镇上玩好不好，听教徒们说那边有一条街，只有晚上才营业，那里面有好多漂亮的呜呜……”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伸出食指竖在嘴边。

“嘘——，不要再说了，那个地方我不会带你去的，还有我现在要睡觉了，你也乖乖回屋睡觉去好不。”

“呜呜呜，我不要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睡觉好怕怕，我要挨着姐姐睡。”

说着扑到我怀里撒起娇来，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缀满了泪水，委屈巴巴的看着我。

呵，我还能被一个小孩子给左右了？我可不惯着他，任由他怎么撒泼耍赖，我就是不为所动，最后哭闹够了，被我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到门外，叫人给送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我刚睡醒，他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我本来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夜里被噩梦惊醒好几次，现在头还昏昏沉沉的，他一来，觉肯定没得睡了，我只得怨念丛生的从床上爬起来。

结果他一上午都呆在我这里，外面来请他去佛堂的侍从和教徒来了好几批，门口站满了人，他就是死活不肯离开，最后没办法，我只得陪他一起去。

这下这家伙可开心了，可怜我哈欠连天的跪坐在蒲团上，生无可恋的听着周围教徒乱七八糟的的祈求。

于是我托人从家中捎了些书本过来，决定教童磨读书认字，竹原家旁支的小孩五岁时已经会念三字经了，这孩子还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认，我决定让他也尝尝学习的苦。

我原以为他会很抗拒，没想到他尤其乖巧的坐在我怀里，摇头晃脑的跟着我一起念：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

……”

“千鹤姐姐，”他突然停下来，转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竹原夫人除了为您祈求康健平安外，每天更多的是在祈求神明能再赐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

说完，他眨巴眨巴眼睛，仔细观察我的表情。

“如果能再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那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这件事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观察了我一会儿，似乎没在我的脸上看到想看的东西，有些失望的低下了头。

“千鹤，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从我怀里站起来，要拉着我往外走。

他将我带到了主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推开门，我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收藏室。

里面靠窗位置的案桌上摆满了各种鲜花，窗台边挂了三只鸟笼，听到有人进来，那几只漂亮的小鸟在鸟笼里叽叽喳喳的扑腾着。

房间里数个展台上放满了各式各样漂亮的物品，有色彩艳丽的羽毛、五彩斑斓的蝴蝶标本、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还有各种雕刻地栩栩如生的玉石摆件和精美的瓷瓶。

“这些都是你的收藏吗？”

他点点头。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夸奖道：“真漂亮啊。”

看样子这孩子很喜欢收集各种漂亮的东西。

“可是这些东西都没姐姐漂亮，”他娇声娇气的说着，眼睛看向房间的一个角落。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一个空着的展台。

这家伙不会是笃定我迟早会走在他前面，就等着我死了之后把我的脑袋摆那儿当收藏品吧？

想到这儿，我看了一眼童磨，越发觉得这小孩邪乎的很。

我叹了一口气，牵着童磨走出了房间。

“晚上想吃什么呢？”

我朝他问道，“荞麦面怎么样？”

一说起吃的，他就来精神了，“好呀，我还要吃寿司。”

说着又想起什么，抬起头对着跟在我们后面的晴子叮嘱道：“记得多准备一些，不然总是不够吃。”晴子是我的侍女。

呵呵，这家伙我就没见他吃饱过，小小年纪，干饭得用盆。

按照计划，本该要在极乐教再住上两天，可是半夜主宅忽然来人送信说有族亲病逝了，我和母亲只得连夜赶回去吊唁那位亲人。

母亲每次出行总要大包小包带上两大车物件，小到盥洗用品，大到屏风案桌，浩浩荡荡的阵势跟搬家似的。

我坐在榻榻米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一帮人忙前忙后，估摸着等他们整理好搬上车天只怕都亮了。

我想起前几天有教徒送来了两盆结着花苞的孔雀昙花，估摸着这几天晚上就会开了，于是我向晴子要来一盏提灯，打算去碰碰运气。

晴子看了看屋外黑沉沉的夜景，又有些担忧的看着我，“外面更深露重的，您可别着凉了，不然身体可遭罪。”

我走到她身边小声的说道：“要是开了咱们偷偷折回去做甜汤吃，你觉得怎么样？”

“这会不会不太好呀？”

她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手不自觉地把提灯抓到手里。

我摆摆手，“不会不会，反正它开完就败了，不如进到咱俩肚子，也是功德一件。”

我笑嘻嘻地说着，推着晴子就出门了。

我们沿着长廊慢慢的走着，我一想到等下或许能见到昙花一现的场景，心里不免有些期待，脚步更加轻快。

晴子看着有些惴惴不安，“千鹤小姐，我听说那两盆昙花十分名贵，要是被发现是我们折了，怪罪下来怎么办？”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说着我站定身，回头朝她眨巴了几下眼睛。

“不知道这稀罕玩意儿味道会不会与众不同。”

她点点头，我俩相视一笑。

谈笑间，我似乎闻到一丝血腥味，这味道让我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我看了看晴子，“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她恍若未觉的朝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闻到，千鹤小姐，怎么了？”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加快步伐朝主殿方向走去，离的越近，那股血腥味就越浓烈，直到那股味道近在眼前。

“哐”的一声，我推开门，见到了宛如地狱般的场景。

八叠大小的和室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具尸体，榻榻米上那对男女片缕未着，浑身都是被利器或戳或划留下的伤口，一旁地上躺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短刃，整个房间遍布了喷贱出来的血液，还有人死亡时失禁流出的一地秽物，恶臭难闻。

晴子吓得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我拿过她手里的提灯走上前看清楚了这三人的面貌。

榻榻米上的男女是教主和一位女教徒，地上面色乌黑口鼻流血的女人是教主夫人，看样子她是毒发身亡。

我好像突然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应该是教主与女教徒苟且被妻子发现，恼羞成怒的教主夫人将他们乱刀刺死，之后自己绝望服毒自尽。

“千鹤姐姐，”突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我才注意到站在房间角落里那个小孩。

他小心的避开地上的血迹，慢慢朝我走来，拉了拉我的衣角，委委屈屈的朝我说道：“房间里好脏好臭，快点叫人来把这里打扫了。”

我蹲下身将童磨抱起来，快步走出了房间，又转头吩咐晴子去差人报官。

“你一直呆在房间里吗？”我将童磨放下，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迹。

他点点头，皱着眉不满的说道：“他们好吵好烦，还把房间弄的那么脏。”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无法想象，整夜都呆在满是鲜血和恶臭的房间里，会对这孩子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然而更让我心惊的是他漠然的态度，仿佛屋子里躺着的尸体不是他的双亲，而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他的冷漠的超乎了我的认知。

可是我没有办法去责怪一个年幼的孩子，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没有选择，父母的离世，也不是他的错。

童磨是个聪明的孩子，万世极乐教内众教徒将这孩子视作神明，对他言听计从，留在这里应该也能生活的很好。

只是失去了双亲的庇护，他也不过只是个年幼孩子，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继续留在这里被有心人利用作为敛财工具吗？他的人生不该如此。

他眨巴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我，似乎不懂我为什么哭，伸手替我擦了擦眼泪，“千鹤姐姐，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沉默的牵起他的手一起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四周的黑暗渐渐散去，东方地平线上浮现一抹亮光，淡蓝色的天幕，曙光缓缓升起，如水波四散开来。

“童磨，你想不想离开这里，跟我一起回家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冷静下来，下定决心朝他问道。

“好呀！”几乎没有犹豫，这孩子脱口而出，“我最喜欢千鹤姐姐了，我要跟姐姐一起回家。”

我只是将想要收养童磨的想法跟母亲一提，她丝毫没有犹豫，忙不迭的点头应允。一改原先看完信后沮丧悲切的模样，很是欢喜地去吩咐下人，立即启辰。那位病逝的族亲就这样被她抛之脑后。

教会里有不少信徒反对我将他们的神子带走，拦住了我的去路，正当我考虑要不要动用武力强行带走童磨时，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孩子突然走上前，对着堵在面前这群人说道：“神明说这个地方肮脏污秽，不能再住，你们再拦着不让我离开，他就会降下天罚，惩罚你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唯唯诺诺的让开一条道。

我差点笑出声，赶紧用帕子捂住嘴，然后看着这小神棍大摇大摆的爬上了竹原家的车架，临走前还不忘朝他的信徒们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