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动作来的突然，叶沉当即便不悦了起来，抬手便把刚拟好的香方揉了，“阁下未免太不讲究了些。”
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后退两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抱歉，是我忘形了。实在是如今太难遇到一个古法司香师，对了，我叫苏丹青，还未问过您贵姓？”
“我姓叶。”叶沉一听他的名字，就猜到他是苏炳焕的堂兄弟，再生气也不好发作，“没事，左右我还没定下香方，一个试验罢了。”
苏丹青挠了挠头，“你就是焕哥的，呃，新婚对象？他也真是，家里藏着这么一个司香大师，也不知道带来给我们开开眼。”
“道不同罢了，如果你也是来劝我辅助苏氏的话，还是请回吧。”叶沉淡淡道。
“当然不是！你这可是最经典的传统香道，我们家再出名也不过是舶来品，哪能和你比？”
苏丹青很快反驳，“只是焚香也是我的个人爱好，一直苦于没有见过真正的能手，如今见了你才知道以前我不过是牛嚼牡丹罢了。”
听了他的解释，叶沉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他到底是记着下山是来传道的，如今难得碰见一个爱好者，不免也多聊了几句。
苏炳焕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相谈甚欢的景象：苏丹青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凑在叶沉身边，而叶沉也一改在他面前的拘谨梳理，侃侃而谈的同时面上带着笑意，更显得那张本就文秀清俊的面庞格外清丽。
他脚下一顿，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管家，抬手松了松领带，大步走了过去打断两人的谈话，“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带我听听？”
“堂弟对香道感兴趣，我正好在研究新的香方，也想听听他的建议。”
叶沉眼底还带着笑意，见他进门便起身迎了上去，“你回来了，那我们可以准备吃饭了，丹青一起吧？”
苏丹青也跟着起身，正要顺势应下，一抬眼却对上了苏炳焕满是冷意的眸子。
他当即便是一顿，知道他这本就阴晴不定的堂哥又要发作了。
作为从小便生活在苏炳焕阴影中的人，他对这性格莫测的堂哥自认比较了解，知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只要被他划定到自己界限里的人和事，都不允许别人再伸手。
只是他以为按着苏炳焕的性格，对强行安排到他身边的叶沉应该是百般不耐烦的，不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挖墙角。
可如今当面一看，居然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叶沉半天没得来回应，有些疑惑地转头，“堂弟？”
“啊，我就不打扰了，今天来本就是有事要和焕哥商量，刚才收到他们的消息，已经解决了。”
苏丹青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要告辞，“那我先走了，今天真是打扰了。”
“行，你有空再来，我们再聊。”
叶沉也没多想，笑着将他送到了门口，一回身却差点撞到了苏炳焕肩膀，“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吓我一跳。”
“你和那小骗子聊什么呢，聊了那么久。”
苏炳焕没什么好气地道，“劝你离他远点，他嘴里出来的话十句能有九句都是假的，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叶沉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们不过聊些用香之事罢了。再说那是你堂弟，你就这么背着人说他坏话？”
他话里不自觉就带上了些维护的意味，苏炳焕当即便怒了，“你还帮他说话！你是我的人，还要去帮他不成？”
突然被怒火牵连，叶沉也没什么好气，“什么叫是你的人……而且明明是你对香道无感再先，现在开始倒打一耙了？”
苏炳焕闻言一顿，自知理亏，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角余光瞟见叶沉仍站在原地，只得轻咳一声，“算了，先吃饭。”
因为这一出插曲，餐桌上的气氛实在是融洽不起来，叶沉自顾舀了一勺粥吹凉，看着中西分明的餐桌，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和苏炳焕这样格格不入的两个人，硬凑在一起也是尴尬，又何苦互相为难呢？
他一边沉默地喝着粥，一边已经在盘算主动要求出去住的事，也就没注意到苏炳焕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刀叉，转去厨房又再出来。
“咔”的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后，叶沉从思绪中抬起头，却只看到苏炳焕若无其事般走回自己座位的背影。
他垂眸一看，手边居然放了一盘芡实糕。
按理来说，A市应该没有这种叶氏居住地特有的点心才对，就算有也不该是由苏炳焕端出来，除非……
“你特意让人去买的？”叶沉有几分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
“别自作多情，碰巧看到的罢了。”苏炳焕仰头喝了口白葡萄酒，“还不是看你每天吃饭都费劲，一个大男人，吃得比猫都少，看着闹心。”
这话编的太瞎，连在一边候着的王叔都不禁侧目。叶沉看着他那张仍带着淡淡不耐烦的俊脸，不知为何居然看出了几分强作镇定的意味。
他赶紧低头夹了块糕放进嘴里，生怕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待香甜的糯米清香充斥了整个口腔后才将其咽下，“谢谢，我也很久没吃到这个了。”
苏炳焕凉凉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才来A市不过一周，哪来好久的说法？喜欢以后就常给你带，别在这拐弯抹角的。”
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叶沉闻言也只是笑笑，没再说话，继续安静用餐。
其实他没说错，他真的太久没吃到这种香甜的糕点了。
从他父母意外离世以后，族中再无调香天赋胜过他的人，老族长也让他提前开始接班人的培训，山一般的重担便猝不及防压在了彼时尚且单薄的少年肩头。
他学会了闻香识谱，品茗抚琴，行走坐卧都是风骨，早早修成了一副稳重可靠的模样，成了叶氏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可再也无人记得他也还是个孩子，也不会有人从山下回来，故作神秘地塞给他一块温软香甜的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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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他们各回各屋，苏炳焕在桌上摆开了一堆精油，手边放了一盏新沏的明前龙井，陷入思考。
SU的研发团队死磕茶香已经半年有余，可受国外所谓中华茶香调的香水干扰，做出来的东西都离真正的茶香差着太远，让他这个研发总监也不免焦虑。
他虽是有着难得的天赋，可东方香调确实是他不熟悉的领域，如今只凭借着临时抱拂脚的闻香来复刻香气，实在是太过为难。
突然书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他懒得起身，随口应了声后便继续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直到叶沉在桌前站定，“在忙？”
“这不是很明显，有事就说。”苏炳焕没什么好气道。
叶沉点了点头，正想继续说搬出去的要求，却先闻出了苏炳焕泡的茶，“你也喜欢明前龙井？我那还有一盒，回头给你拿来。”
“不，我不喝茶。”思绪几次被打断后苏炳焕不耐烦地抬起眼，“我只是在研究茶主题的香水。”
叶沉闻言却是一怔，“什么，你也在做茶香？”
“‘也’？还有谁在做茶香？”
苏炳焕双眼微眯，看清了叶沉有些犹豫的神色，顿时心里明镜儿似的，“苏丹青？！这小王八蛋翅膀硬了啊，一个宣传口的人想干涉我们研发部？”
叶沉也意识到苏丹青所谓的对茶香感兴趣居然是在抄袭苏炳焕的创意，顿时有几分愧疚，“抱歉，我是真没想到他居然……”
“我都说了他是个骗子！从小就最好花言巧语讨人欢心，你怎么说什么都不听！”
苏炳焕头疼地掐了掐眉心，连气都懒得生了，“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帮他突破了技术难关就行。”
叶沉赶紧道，“那确实没有，他只是问我对茶香味的线香有什么见解，并未提及香水的事。”
苏炳焕松了口气，“还好你没给我送人头。不过做线香？也亏得他想到这个主意，怎么不直接说去炒茶炉子边蹲着闻呢？”
叶沉又听到他对香道不认同的言论，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完全压住怒意，“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对香道那么反感？”
苏炳焕看他一眼，倒是正经了几分，“我并不是有什么成见，但你也要知道，如今人们生活节奏都快，很难再有人能静下心来点一根香细细品味，更不要说香道里种种复杂考究的玩法。”
“如今人们追求的都是高效率，香水已经是他们难得给自己的享受。而且香水本就是舶来品，国外的香调和传统用香方式也大有不同，我尝试做本土的茶香也是想先提供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叶沉听完他的分析，沉思良久后叹了口气，“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是我想当然了。”
他在讨论到香道上难得态度这么谦虚，苏炳焕一时也有几分惊讶，默了片刻后才安慰道，“所以我真的不是对你有意见，你别多想。”
“嗯，我知道，传道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
叶沉抹了把脸，“而且你说的有道理，先从香调开始接受，再到传统的用香方法，改变不是一蹴而就。”
苏炳焕看着他在灯光下沉静的眉目，突然感到了心口轻微的波动。
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说服叶沉，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能接受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他们的思绪一直保持在同一频道，不需要太多的长篇大论，只是寥寥数语，便能轻易接轨，成为彼此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而他的调香思路就和他的性格一样飘忽不定，寻常人也很难理解他的创作理念，他也很少和人提起过自己对国风创作的执念，居然就这么轻易对这个说得上是陌生人的人倾泻而出。
但万幸，叶沉接住了他。
于是苏炳焕试探地往旁边让了让，“不然你来试试调香？肯定比你们制香容易，我是实在不擅长东方香调。”
叶沉咬了咬下唇，有几分犹豫，“可是我连最基础的流程都不知道，也不是很了解精油的具体味道，还是不上手了吧。”
“别啊，谁还没有第一次。”苏炳焕直觉叶沉就是他突破的关键，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他，“先从识香开始？”
叶沉眼看着无法被他轻易放过，只得坐了下来，“先说好，大家的香道本就不同，有意见不合也是在所难免，你别又动不动炸毛。”
苏炳焕瞬间跳脚，“谁炸毛！”
叶沉不再管他，一瓶瓶打开试管闻过，原地沉思片刻后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用茶叶萃取精油呢？”
他一语道破了他们目前遇到的问题核心，苏炳焕先是一喜，继而重重叹气，“因为没有合适的定香剂，而茶叶很难萃取，茶树本体的油脂味又过重，只能用其他香精合成模仿茶香。”
叶沉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问道，“你知道金颜香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架空了一下古香料大多失传的事，金颜香来自《西域传》：金颜香类薰陆，其色赤紫，其烟如凝漆沸超，不甚香而有酸气。合沉、檀为香，焚之极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