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迢递。
车夫沈叔敲响了她的房门:“宋女郎,您可睡下了?”
伏在案前早已昏昏欲睡的女郎按了按眉心,捧着油灯走到门前,隔着门扉轻声问:“您可是有什么事?”
沈叔局促地搓了搓手,愁得不得了:“是您朋友的事——”
司曦?
猛地想起某个被自己遗忘在隔壁的人,宋云书轻咳一声,推开门:“您进来说?”
“不用不用。”沈叔连连摆手,指着对面半阖的房门,苦笑道,“他本就重伤在身,还不愿喝药换药,我实在劝不动他。”
在王府里蹉跎一日,宋云书也是真没想到,堂堂王府长史还会搞这种幺蛾子。
她还得扯着嘴角干巴巴地替他解释:“……他就是爱闹小孩脾气。”
话说出来都亏心。
瞧着沈叔夜深未眠的疲惫样子,宋云书就劝他先去休息:“我去看他,您不必管了。”
沈叔应下,行礼告退。
宋云书自己脑袋也抽痛得很,抬手敲了敲,换来一分半点的清醒,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装便抬步去了对门,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没人应答。
她踌躇片刻,用手肘去推,房门里是黑沉沉的一片。
女郎的步子就更轻缓,左手端着油灯带入点点昏黄的光亮,灯火摇曳间将她的身影映在墙面上,影子被放大,她自然也不曾察觉有一抹高大的黑影融了进去。
背后的风突然有些凉。
宋云书小心回头,却只看见自己曳动的影子。
但还是有一丝凉意窜上她的脊骨,让她下意识将背挺得更直,手中的灯台端得更高,试图驱散周遭莫名的阴寒。
“宋女郎?”
青纱帐中的床榻上传来一阵轻咳声,宋云书反应过来,快步走了过去,立在榻边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浓黑,低声问:“司大人可有觉察什么异样?”
帐中静了静,俄尔,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纱帐,显出病弱昳丽的面容。
他生得并不女气,但轮廓也称不上硬朗,撇下威势后像极了弱气书生,那张脸在无边的夜色与细微的灯火纠缠中,有种鬼魅般横生的深沉阴郁。
几乎与宋云书前几次见到的司曦,不像是一个人。
他呢喃反问:“什么异样?”
“我现在倒是在想,”宋云书错开视线,走向厢房内安置的灯笼烛台,一一点燃,才对他露出个笑来,“您别是被鬼上身了吧?”
说是打趣也并不尽然。
司曦纤长的眼尾挑出笑弧,他单手撑着榻边,靠着软枕半坐起来:“女郎说笑了。”
宋云书寻了绣墩坐下,温柔问他:“今日可好好用药了?”
“女郎明知故问。”桌案与床榻间离得不近,司曦遥遥看她,微微笑着摇头,“我昨日曾问女郎,可愿留我,不知女郎现在可有了答案?”
宋云书扶额:“……就为了这件事,你不用药?”
“那倒不是。”
司曦的语调轻松,犹带调侃,全然听不出他在受伤痛折磨:“是药里有毒,我可不愿辜负了女郎辛苦救我的恩德。”
药里……有毒???
当了二十多年普通人的宋云书,实在是无言以对:“所以我才不想留你。”
【……宿主,为什么不留他呀?他是我们的攻略对象之一哦~】
小乙犹犹豫豫地发出提醒,被宋云书温温柔柔地堵了回去。
【嘘。】
好吧。
反正她总是猜不透宿主在想什么,哪怕有数据和心理分析做支撑,准确率也不太高。
小乙看不懂这些复杂的人类,但胜在听话。
“不会有下次,”这句话或许算得上许诺,下一句便转了语调,他语调轻慢,意有所指地睨她一眼,“宋女郎与会稽王氏关系匪浅,怎有人敢误伤?”
宋云书扯了扯嘴角:“最好如此。”
她手边的桌面上放着早已凉透的药,还有一提酸枝木食龛,内部分割打作大小相似的格子,放置不同冷盘菜色,菜品已不大鲜亮。
“我叫人再送些饭菜上来?你养伤碰不得凉食。”
宋云书端着药碗走到支摘窗边,随手将药倒进了盆景。
榻上的人却开始耍赖,但他又装得自然,话语间若有似无的幽怨,恍惚听来还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那你可愿留我了?”
药碗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瓷器与硬木的接触迸发出清脆的响声。
到底没糊弄过去的宋云书磨牙霍霍,偏又说不出来,只好绷着一张俏脸居高临下地逼近他,道:“你不能平白叫我做好人还担风险。”
“你想要什么?”他抬眸与她对视。
司曦那双眼睛生得太好,笑起来显风流,严肃时多冷清,连神情淡淡不堪察都带着股兀自生姿的戏弄感,像极了身在温柔乡,神归三清殿的世外执棋人。
看去时一旦太投入,就会被扯进不知名的去处。
这个司曦当真与她见过的司曦是一个人?
宋云书不清楚,但这实则并不要紧。
她坦然地踏入那片荒渺的雾色,诚实道:“暂时想不出来。”
司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藏在袖间的右手上,语带笑意:“伤了救命恩人的手,是我对不住你。既如此,我留下来帮你处理事务,暂且做你的‘右手’可好?”
宋云书不大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不大够。”
她踩断了他的左手,他回敬掰断了她的右手,这是第一桩事。
她救他一命,他许以幽王府信物,这是第二桩事。
他要留下,她要承担风险,这是第三桩事。
“你算得倒是清楚。”他清楚她的小算盘,出言调侃,倒也不是当真介怀,复又补充:“你所有所求,随时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即可。”
宋云书试探:“即使以幽王府之名?”
司曦颔首:“只要我能决定。”
宋云书的笑顿时也更加温柔真诚起来:“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拿新鲜饭菜。”
客栈是服务业里的一环,掌柜倒是能按时休息,仆役却是要两班倒,分别在楼下和厨房守夜值班,保证能够满足客人突如其来的需求。
厨房里的灶上长时间温着熬得软糯粘稠的米粥,菜肴却尽是些冷盘了。
仆役要去唤厨子过来,被宋云书拦住,亲拣了两碟风腌小菜并一碗白粥放入食龛,也就再给送进了司曦房门。
司曦本合目养神,见她进来,略提了一句:“那份吃食不让人拿下去?”
意指桌上盛晚饭的食龛。
宋云书一边打开盒盖取出吃食,一边给他解释:“吃食虽凉了,但天气不大炎热,要是明日没变味再让厨房热一热,还能吃呢。”
看他目露怔然,宋云书还当是他出身金贵不曾听闻,想了想,也就善解人意地追加了一句:“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其实不是她想的那样。
司曦幼时的处境并不好,并非是富贵窝里养出的贵公子,莫说是隔夜的饭菜,连荒漠里的树皮草根、掉在地上碎成渣的干馍都吃过,总归也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他看着女郎递到面前的小碗,垂眸轻笑,转了话题:“有劳。”
司曦下意识用左手去接,右手跟着去拿汤匙,却听得宋云书轻嘶了一声,脚下快步往后一躲,碗里的米粥顿时也跟着晃晃悠悠。
见他不明所以,她扬起下巴颏,秀眉微蹙:“你左手有伤。”
“不碍事。”司曦面色自若地与她对视,甚至还欲再抬起左手给她展示,到底是被她满眼的不赞同逼得乖觉地收手,不再试图“造次”。
比他小好几岁的女郎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大夫说过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将养着才行,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能替我做事?”
……感情劝他的最终目的是这个。
本来还在为人间真情而感动的小乙麻木地停止了蹦跶,再次缩进角落,继续怀疑统生。
要说宿主不尽责吧,可攻略值一个两个的都毫不吝啬地往上涨;要说宿主尽责吧,小乙表示,她漫长的统生里还没见过这么别具一格的攻略方式。
司曦很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那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一口灌进去什么的。
宋云书犹豫了一下,觉得到底不好这么为难人家堂堂长史,于是抿唇笑道:“看来咱们只能互相配合了。”
司曦悉听尊便。
是以,场面就变成了宋云书端碗,司曦执汤匙;一人坐在床榻边,一人倚在软枕上;她安安静静地当工具人,他麻利迅速地消灭食物。
说不上多尴尬,但宋云书的确有点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
好在司曦用餐很快,却不狼狈,宋云书避无可避总会看上两眼,心里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人大抵行伍出身,看着跟她一位参军的堂兄有异曲同工之妙。
夜很深了。
宋云书收拾好残局,与司曦道别:“明日见。”
司曦拿着药瓶,正要说什么,但被她推开厢房正门的声响打断,紧接着是女郎款步而出的动静,她似是忽而想到什么,又探头进来,指了指屋角的香炉,对他笑了一下。
“屋子里的气味不大好,点上熏香驱一驱吧。”
握着药瓶的手发紧,司曦轻轻道:“好。”
房门被关上了。
女郎的脚步声也渐远,再就是对门的厢房关门声。
客栈再次归于寂静。
司曦敲了敲床沿,敛眸养神,寡淡的神情中只余下鬼魅般的幽深与夜色纠缠,直到黑暗中有人无声走出,垂首而立,虔诚地向主君奉上最脆弱的颈项。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