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夜行衣的侍从低声应是,却未立即离去,而是再深行一礼,俯首问道:“可您……打算何时回王府?”
老鸦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偶有传来。
司曦望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并不答话。
那侍从却也保持着行礼姿态,与之沉默地对峙着。
许久,司曦才道:“总会回去的。”
侍从从中听出了几分无奈,但他也不敢细想,转瞬便消失在了窗边。
窗下是无人的街道,只见得一具血迹半干的尸体砸落在地,黑衣人掠空而下,轻易就提起尸首再度隐入黑暗,再不知去向。
司曦缓步行至香炉旁,随手取了火折子,点燃客栈备好的熏香。
檀香的味道慢慢四散开来,佛门常用的香料似也带着至上的、厚重的慈悲,在沉默中尽数驱除了厢房中残留的一点血腥气。
罪恶仿佛也就此弥散。
司曦闭上眼,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
四月初八,浴佛节。
婚约的事情尚未有个说法,宋云书也不想就此离开,况且——萧夫人都说了想让她“多留几日”,她恐怕也轻易出不了会稽的城门。
再者,她正好能为竹下斋分店的事考察民风以及市场。
恰逢初夏时节,气序清和,景色宜人,大雍皇室门阀推行佛教,故上行下效,讲经会比比皆是,再撞上浴佛节的好日子,更是佳宾劝酬,纵情山水,并行礼佛之愿。
行像仪式天明伊始,城周四竖幡,僧俗奉释迦如来佛像出游,持幡盖,捧鲜花,由通晓乐器的大家随行奏乐,以此来仿照释迦生前出游四门的过程。
宋云书出门已是日上三竿,正是街上沸反盈天的热闹时候。
主街道外侧站满了百姓,等候着佛像一次次绕城而来,宋云书在人挤人的街上还没走上几步,甫一抬眼,便看见了热闹巡游而来的高大佛像。
她不信教,但在此刻仍旧感受到了所谓信仰的力量。
狂热的百姓欢呼着将捧花扔向佛像,他们准备的花种类繁多,富贵如魏紫姚黄,普通若桃李杏梨,色彩缤纷,和着阳光一同洒落在车辇上。
宋云书才挤出人群,便被街边的摊贩拦住,摊贩热情地招呼着她。
“女郎看看我这儿的花!今晨新采的桃花哩,最能求好姻缘!”
“我这石榴花才有福气呢!”
“牡丹才好!叫佛祖一眼就能看见!”
“……”
吆喝得有趣,宋云书听来也莞尔,想着凑个热闹,也就顺水推舟的买了一篮子种类不同的花,并竹篮一块儿才二十钱。
游佛游佛,重在出游,是以走得并不慢,给足了百姓许愿掷花的时间。
宋云书找了个人相对稀疏的位置,撩开幕篱的轻纱继续看热闹。
她的身侧是一双年轻姊妹,银钗银环,瞧着像是双生子,同拎着一只花篮欢笑着朝车辇掷花,时而细细低语些什么,再笑闹作一团。
这个时代宣扬着开放的文化与不羁的风骨。
——女子除外。
——百姓除外。
就如同,士族门阀外鲜少有人能进入官府,而上位者们推杯换盏间,谈笑着才华是最要紧的为官之道。
这让浴佛节这样盛大的日子显得尤为可贵。
年轻男女无论出身都有机会能出游,他们不见得都信佛,却或许都在向佛祖许愿。
求不了己,只好求神。
宋云书开始想念远在庐江的两个妹妹。
却说那双姊妹花看她孤身一人,提着花篮却丝毫不动,而那佛像车辇已经快要过去,不由相视一眼,其中身形高挑的一位小心捏了捏她的衣角。
宋云书回过神,笑问:“可是有事?”
她今日特意戴了幕篱,倒也不为遮脸,主要是帘幕最里头是竹编的宽檐,加上周遭垂落下来的轻纱能与人隔开,正好护住还未痊愈的右手。
那位身形高挑的女郎笑起来有一只梨涡,指了指车辇:“游佛要过去了,你快许愿呀!”
很多人把掷花许愿当作游佛最要紧的事情。
宋云书看了眼手里的花篮,也未反驳,只笑道:“我手不大方便。”
另一位稍矮的女郎有双干净明亮的眼眸,笑吟吟地问她:“那我们帮你提着?”
她们的身上带着简单又纯粹的善意。
宋云书也就没再拒绝了。
装满鲜花的竹篮挪移到姊妹花的手中,她们体贴地靠近了些,让宋云书去拈花的动作更方便,还不忘提醒她:“一定要记得许愿呀!”
宋云书点头,袖摆扬起,手里的花瓣纷纷扬扬的随风飘去。
风向正好,花瓣盈盈落在了佛像身上。
宝相庄严的佛像低眉垂眼,悲悯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不断飘来的花瓣短短停留一瞬,便顺着佛身落下,最后堆叠在车辇上。
盛装的和尚紧随其后,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宋云书一把一把地扬洒着花瓣,慢慢合上眼,也像个在认真许愿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我有什么愿望呢?
车辇远去,花篮也空了。
姊妹花再将竹篮递还给她,笑着跟她告别:“我们要去踏青啦。”
宋云书道了谢,目送着她们融入人海,往城门的方向去。
除了游佛行像仪式外,今天的市集也热闹得很,街边有许多小贩担来了各式各样的特色点心,以各色素斋花糕为主,花样不算精巧,但物美价廉。
街巷的转角处有副卖叶儿粑的挑子,晌午的客大多散去,只货郎蹲在檐下用汗巾子扇着风,偶尔再去擦擦额上沁出的汗水。
叶儿粑不比花糕鲜亮,胜在裹进绿叶,在热天里显得清凉。
宋云书买了两块,拎着油纸包欲往河畔去。
河堤柳帘下,着素单云水蓝常服的青年正凭栏远望,他眼睛好,隔着一座不长的拱桥也看见了女郎的身形,提着篮子就向她站定的位置去了。
浴佛节虽名为佛家庆典,但到了民间,左不过是吉利和顺的好日子。
平日里藏在闺阁中的女子多求姻缘,出行间见着合心意的郎君,虽不至于眉目传情互诉衷肠,也可借绢帕香囊略表心意,若郎君亦有意,自会请媒人上门求亲。
这已是大雍女子难得的自选郎君的机会。
司曦一路行来,投花掷果的却多,较之香囊绢帕传递儿女心意,女郎们的行为更是在赞赏郎君的姿容气度之出众,叫他不觉间沾染了通身繁复的花香。
混在一起倒不难闻,还挺特别。
司曦离宋云书尚且有一尺远,她便先闻见了郎君衣袂翻卷间狭来的香味。
宋云书促狭地斜眼看他:“郎君真是‘身残志坚’。”
这话不是没有缘由的,前两日还病重得像是回光返照的人,不多时就能板板正正地走在大街上,除了脸色犹带苍白,她是半天看不出病痛。
司曦也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的手:“彼此彼此。”
堤岸上人不多,宋云书也就将幕篱轻纱收了上去,湖光山色映着青丝蓝衫的女郎,让她似与山水相融,连不画而黛的眉都犹如轻软烟雨中的远山。
她那双盛满清澈湖水的眸中照进一篮子桃花。
正是司曦递出了手里的竹篮:“拿去玩吧。”
宋云书晃了晃手里装叶儿粑的篮子,露出个笑来,却是委婉拒绝:“我已许过愿了。”
“那就再许一个。”司曦效仿她善解人意的样子,凤眼里写满了真诚,“这花是一位老妪收摊前送我的,路人都说她的花最灵验了。”
鲜花还有什么灵验不灵验的?
宋云书不是很懂,但不妨碍她眨巴着眼,同样真诚地反问回去:“那你怎么不用?”
司曦答:“我不信佛。”
真是无从反驳的理由。
宋云书也不信,但是这不妨碍她权当作体验民俗。
手里的篮子放到岸边大石上,宋云书靠近两步,伸手拈他提着的花,再探出栏外,想要就这样抛洒出去,却被忽而逆转的风向扑了满头满脸的花香。
宋云书:“……”
失策、失策。
司曦状似不经意地侧身,避开袭来的花瓣雨,半垂着的脸庞浮出几分笑意。
身上沾染的花絮一时半会儿理不干净,宋云书也不恼,就此放弃,抬步就往顺风的方向去,花絮就跟着她的步伐跌落在地,融进柳帘下的新泥。
她笑眼盈盈地指了指周游而过的佛像,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语气欢快:“走吧,去那边许愿大概更灵。”
负责提花的使者自无不可。
女郎的背影轻快地去了,司曦脚步一顿,腾出两指将石上的竹篮一并提起,一手拎着两个篮子对他而言倒也不算困难,复才快步跟了上去。
走在前头的宋云书回头没见着他,不得不隔着人群疑惑地四方张望。
没寻着人。
到底还是担心他的伤势,宋云书正欲折返,还没来得及钻出汹涌人潮,先被身后的人拍了拍肩头,再一回眸,就跌入青年郎君残存着笑意的眉眼。
“在找我?”
宋云书目光垂落,却又看见他拿着那只惨遭遗忘的竹篮。
前因后果也就不用解释了。
“是在找你,”宋云书自然地撇过头去,拿起花瓣扔向车辇队伍,笑着打趣他,“怕你人生地不熟走丢了不是?”
佛像沐浴在鲜花与阳光下,于众人欢呼中经行而过。
宋云书想了又想,手心握着最后一捧花,抬眸朝青年看去,像是询问。
司曦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也没任何意见,颔首默许。
于是这捧花轻盈地从他肩头上洒下。
鲜花沐佛,以求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1.沐佛节是真实的,但是流程是我查资料后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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