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没亮,小山就来敲门,他料到谢傕在郑府。
一大早的,火急火燎来寻人。谢傕睡得正迷糊呢,着急忙慌地穿衣下床。
郑洵慢悠悠醒转,及腰的长发铺陈在胸前,灯火昏暗处,真有几分颓唐美人的意思。他拿手去揉一把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谢傕回头在人额头上啜一口,柔声哄,“我出去看看,你再睡会儿。”
床上的人倒听话,软绵绵翻个身,咕哝两句,又睡过去了。
谢傕理着衣袍往外走。门一开,三乐和大喜几个都在,齐刷刷地掉头看他,眼里有着怪异和探究。
他们的督公,往日里冰雪一样高不可攀的人物,就在昨夜,彻彻底底地雌伏给了眼前这么个不着调的年轻人。
这眼神着实有些耐人寻味,谢傕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埋头就走。
小山在门边儿等着,一见着他,就扑上来,“将军,牢里出事儿了。段大人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什么?”谢傕傻楞在原地,说是惊讶,可其实也在猜想之中。
只是他不曾料到,段睿成一心求死到了这个地步。短短一夜,事态急转直下 ,快到他还没来得及转圜一二。
“去……去段府吧。”谢傕转头就走。事情到了这个分上,最紧要的还是活着的人。
等他到了那边,段府人显见是已经接到消息了,院子里灯火通明,闹闹嚷嚷,哭天抢地,乱作一团。
府门外的禁军已经撤了个七七八八。谢傕知道,段尚书的死,勉强换得了段府上下活路。
谢傕一路往里走,被那哭声揪着心。一直到内堂,段夫人伏在榻上悲戚戚地哭。
这家里的顶梁柱算是塌了,如何不哭呢?
是段显先见着了他,红着眼扑上来拽他袖子,半天只从牙缝里蹦出了声“表哥”。
眼见得这一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谢傕心里也窝着难受。
他信手拍拍段显的背,只能替他们为将来做打算,“节哀,先了解后事吧。等这边事了,你和姑母作何打算?是去蜀郡,还是与我同上西北?”
段显垂着头,嗫嚅了半晌,“父亲留下些钱财,遣散府中仆从,还能剩下好些。母亲身子弱,又伤心过度,还是早些送她去蜀郡和姐姐团聚。”
他说了这许多,独独没有说自个儿。谢傕知道,这是突遭打击还没回神,他如今是这家中唯一的男丁了。
再多的劝慰也是徒劳,谢傕只好拍着他胳膊,“你要与我去西北也成,好过在这京城窝着。”
段尚书的尸首在下午就被押送回府。悬了梁,死得利落。
谢傕帮着操持了一圈事儿,等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郑洵带着三乐来寻他了。
“随我进宫一趟。”他站在近处堪堪留出些距离,面上不大自在。两个人一靠近,就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是暗流涌动。
谢傕也有些不知所措,昨夜里颠鸾倒凤,他们已然是肌肤相亲了。可离开了那方寸暗室和幽暗灯火,再见面,就有些情怯。
“这个时辰进宫,是为着什么事儿?”就快到宫门落钥的时间,他一个外臣,这时进宫去,于理不合。
“圣上要见你。”郑洵微微凑近来,再把话说分明,“禁军能这么快撤人,一定是宫里有了旨意。这事或许没有你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谢傕跟着郑洵的车马到了宫城边,两人顾念着避嫌,前后脚到的昭阳殿,再一道听传。
殿中烛火燃得正旺,香气满室,天子伏在案上临摹字帖。听见人进来了,头也不抬,温声道:“你们来了。”
谢傕和郑洵偷着对视一眼,一道行礼。
皇帝搁下笔,往他们这处来,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西南贪墨一案已了。罪首伏诛,六部朕也掌握了大半,这是喜事!”
他是真高兴,根本不管死的是哪个大员,只要是他想要的结果,别的都无足轻重。
“谢将军,朕知道段家与你有些渊源。段尚书渎职贪墨,是大罪。朕念其家中老幼无辜,不行株连,已是法外开恩。”一双凤目在谢傕面上逡巡,神色温和有加,可话里话外是炉火纯青的恩威并施。
“谢主隆恩。”谢傕跪下去行礼,大概是心神不宁吧,“咚”的一声砸在地面,听着都疼。
郑洵在一旁冷眼看着,知道他言不由衷,心里也跟着难受。
等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一把。他忘了这是在御前,这一扶就有些逾矩了。
好在圣上没有多想,京城里那些关于他两个乱七八糟的流言,隔了一道宫门,暂且没有传到昭阳殿中。
“陛下召臣等进宫,是为着什么事?”郑洵险见自己败露了,赶紧把话头挑开。
皇帝笑笑,坐回镶金嵌玉的御座,“谢将军,朕要你回西北去,不日启程。”
谢傕心下大惊,虽说按着原定的行程,也快到他离京的日子,可突然为何这样急?
“西南的贪墨案,牵扯出的远不止区区三十万两白银。那源源不断的银子,几经辗转,都流去了甘南和川北……将军,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这话一出,连郑洵都变了脸色。那些脏银,去的是叶臻一手掌控的北境军中。并非战时,这么多的银两到了那边是什么用处?叶臻,到底意欲如何。
他早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囤银拥兵,暗中谋划的这些,实在叫人心惊。
段尚书的倒台,让叶臻失了左膀右臂。不管他在筹谋些什么,势必加快部署。这就是天子急着让他回凉州的因由。
“朕相信谢家上下,且让子奚随你一道去,就着阿照就藩的名头,你们来做朕的眼睛,也是震慑甘南一脉的意思。”
皇帝把那幅桌面上的字用两根手指拎起来,隽秀齐整的簪花小楷,在烛火下摇曳着重影。
有一瞬间,圣上的面容也模糊了起来。他看上去像是只离群索居的孤鹤。大抵是有些神思游离了。
“子奚,此去山高水远,下次再见,不知要到几时,再帮朕看一看字吧,就像从前在内书堂那样。”
皇帝这样说,眼神却透过单薄宣纸,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郑洵面色凝了起来,上前几步,没有细看,只恭谨垂首道,“万岁爷的字,一手簪花楷,出神入化……只是这字过去秀气文弱,配不得陛下的九五之尊……”
“从前你不也写?朕瞧着好看,这字还是你手把手教的。那时候朕什么都要照着你学,天天追在后头跑,叫蘅哥哥……”天子是真的感怀伤神了吧,说了禁忌的话,却浑然不知。
“陛下!”郑洵直挺挺就跪到地上去。往事久远,那都是少年时玩在一处的事儿,今非昔比,皇帝要追忆,他却不敢逾越半分。
比起冒犯皇威的顾忌,他更挂心身旁谢傕的想法,他听了这些话会作何感想……
谢傕确实是多想了,一张脸都白了下来,颓败,惊心。
他从不知道,郑洵和天子年少时竟然如此亲密,到了兄弟相称的地步。心里那点子模模糊糊的念头,羡慕或是嫉妒,烧着他的心。
到这时他才知晓,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曾与郑洵亲密无间过,他都嫉妒得发疯。非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那些历久弥新的回忆里,从没有谢傕这么一个人。
郑洵的过往他不曾参与,那风雨飘摇的十年,陪在他身侧的人也不是他。
两人从昭阳殿退出来,谢傕径直就要出宫回府,一声不吭的。
郑洵隐约琢磨出这人兴致低落,却不知原由。只好去拉他袖子,温声道,“你没有车马,回去好一顿折腾,一道回我那宅子。”
谢傕停下脚,梗着脖子,嘴里的话有些发酸,“宫中人多眼杂,你与我还是分开着走……”
“又在闹什么脾气?”郑洵叹一口气。这真是好不讲道理,他什么都没做,他就与自己闹起性子。
“我只是……”谢傕跺了一下脚,有些吃味,还有些窝窝囊囊的委屈,“怎么谁都待你格外的好,那我对你的那点好,就也不值一提了!”
郑洵总算知道这人在为着什么闹了,有些想笑。
像对弟弟那样抬手摸了下他的头,也顾不上来往宫人瞧见,整个人朝他偎了一偎,轻声说,“可我只要你。你待我的好,总归和旁人不一样。”
被这样一哄,谢傕很是受用。一整天的沮丧心事,也都有了着落。
他贴着人身子,有些心猿意马,别有用心地小声嘀咕,像是撒娇,“我只要你,也只有你。蘅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上卷到这里就结束,下卷回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