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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明眸皓齿今何在,垂月三分梅雪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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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门前。清一色水绿色的衣衫自灰墙前而过,背手拂袖,揽清风于袖、抱明月入怀。青砖灰瓦,石璧凋红。

城上风光雀语乱,竹篁悠悠处,一众书生抱卷归。

“子孝师姐,外面是什么动静?”

他们听着墙外的动静,目光一齐仰视投向天空落在院墙里的那一角,整齐得像是一体。

他们口中的师姐,是一名怀抱折扇的姑娘,纤瘦单薄,模样清秀,水绿色的长衫外面罩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风吹扬起来威风凛凛,又如烟柳清波,惬意拂动。

她叫萧钰,字子孝。

萧钰的唇角抽动了一下。“外面好像,是押送怀烈侯回京的队伍。”

吐字清晰,嘴边的肌肉僵硬而用力到近乎咬牙切制,听来仍淡淡的,像读一卷史书那样清淡。

“啊?”

“什么!??”

她身旁的学子们顿时兴致大涨,一窝蜂拥上前,挤出太学外舍的那道窄门,冲上宽阔平整的石铺大街。

那堪比中午去街边小吃摊抢冰粉的阵仗,令年长沉稳一些的萧钰感到一阵恍惚。

她可曾也是这样桂花载酒少年游?

烈日之下,人头攒动,顺着石街朝东望去,远方隐隐可见,并列骑马的虎龙军将士的背影。日影斜照在太学外墙上,落下了一人缚戴镣铐的影子。那影像太轻太薄,好似虚幻泡影,一闪而过,真伪难辨。

在那瞬间,围观的群人们心底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思:既希望那道幻影是真的,因为那才足够刺激;又希望它是假的,这样才算安稳、才对得起良心。

人们纷纷议论。“怀烈侯不是刚刚平定了西关叛乱还收复了古凉州,她犯了什么错?”

“君心难测啊。怀烈侯功高震主也不止一两天,换哪个皇帝受得......”

“都说伴君如伴虎。”

“陛下怎么看?”

三言两语在日头底下很快被喧杂声淹没了。太学子弟们瞻望着长街尽头,长路漫漫,转眼间都成虚影。

“——快看!”有人远远指着东方,“那是不是淮阳公主!”

紧跟在荀甫欣后面的,是押送过街的淮阳公主武常灵。她站在囚车上,面色镇定而冷漠,无所畏惧地接受两侧相邻或讥讽、或可怜的眼神。

忽然,她的视线划过人群,落在了萧钰的身上。

萧钰旁边的同窗恰巧这时候推了她:“诶,怎么还没看到你哥呢?”

萧钰本也没太站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向前栽倒过去。

武常灵隔着囚车上的木栅栏稳稳地扶住了她。

“......”萧钰撑着双膝站直了身子。车轮已从她眼前静静地、不可逆转地碾压了过去,像碾过她的前半生。

同窗们即刻围上来,询问她是否安好。

“无事。我们快回去,今日审讯不可缺席。”

前些日子时,为扣押北三州信件奏疏、导致赈灾之策贻误的罪名,朝廷接连几日推出了几名所谓的“贪官污吏”,指责他们与地方豪强勾结,误国误民。今日受审的是户部侍郎赵冯凛,以及行州府知州梁济。

主持审判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儒方循,亦是代表他背后的陛下的旨意。

以铿锵证词作背景音,庄重得可笑、滑稽得可悲。以往这间太学内舍为讲学之所,遇到所谓“大师”讲些天方夜谭的时候,他们这些弟子辈坐下堂下交头接耳,气氛似乎类似,却又大相径庭。

方彦熙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故意靠近了萧钰这边。

“子孝该是看出来了,所有受处分之人,皆是无朋无党之流。”

她富有深意地看了萧钰一眼,“如今你没了依靠,在朝堂上势单力孤。我愿助你,萧家也算是安宁年间的功臣,你若与我联手,必得陛下重用。”

萧钰冷哼一声。“陛下也知道,我爹是安宁年间的定海神针?自从十七年前我爹就在收拾荀家留下的烂摊子,我的两位兄长皆命丧于她手,你让我如何放下?”

“怀烈侯是陛下信任的人。”

“可难道陛下之意便该不受质疑吗?”萧钰咄咄逼人地反问,“身有文人骨,教化帝王家,这不是你身为方家女儿该有的骄傲了?”

方彦熙脸色一黯,愕然受挫。“为了大局难免有些牺牲,陛下素来体恤部下,定会厚待你的。”

“那凭什么牺牲的总是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凭什么轮不到你方家?凭什么自幼在学堂都众星拱月般的捧着你?”

“......那并非是我所想。”

“轮不到你怎么想。这世道就是如此,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的。”

“那你与我一起改变它,子孝,你还愿意吗?”

满堂喧闹声里,替罪羊们被定了罪、下了狱,全家老小背负上恶名,今朝更有新规,因武怀圣打击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防范世界联盟反噬,故而罪人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一锤定音下,多少人毕生抱负做了土。

方彦熙满怀期待地,向同窗十载的好友伸出了手。

她心里十分清楚,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人身上却是一座山。身在朝堂,谋国事者,当以大局为先。潮涨潮落,天涯之远有如姚世希般才子落尘,京城太学里亦有如花兰玉般谦逊不倦,这里面是非对错不可能算清。她身在岸上,有何资格嘲笑水里的人和泛舟的人?

萧钰的目标落在她伸开的手掌,然后摇了摇头。

“对不起。”

她抬眼最后看了朋友一眼,笑了一下。她亦知道武怀圣拉拢方循、联合杜丹争,迟早要对太学开刀。京城世家经久不衰的资本全系于此。太学的分裂也不无多日了。

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柏树,巍峨翠绿,见之如见青山。追想幼时读书,初闻柏树多植于墓地间,预兆不详、催命向死,同时又喻君子节,只觉得古怪而令人神往。那时候的教书先生说:“其实二者本无差别。”彼时年幼的学生们还不懂的,什么叫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时至今日,师兄赵冯凛喊冤枉的回声荡在耳畔,昔年讲话抑扬顿挫的教书先生早已骨销泉下。人都是被逼着成长的。

“下次相见,就是敌人。”

方彦熙默默看着萧钰离去的背影,眼底满是失望,久久不言。

“何为国士,何为书生......”

秋风起时,她蓦然想起了怀烈侯的背影,便在心中有了答案。

于是转身,朝彻底相反的方向去了。

***

乾坤街。

一路上,荀甫欣身负镣铐、由她自己的虎龙军部下压着游街示众,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大多数人眼里,她是刚立了大功的功臣,根本没犯错。

这一路走下来,她心底便有了数,更坚定了原本的那计划。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他们望见了乾坤街尽头的红墙。

韩广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人,看着怎么办?”

“等一等。”

她抬眼望着高高的宫门,满怀焦急的期待。还记得她十六岁初到京城时,亦曾经满怀期待地把城墙望穿。

时过境迁,少年人的一腔孤勇终究蜕变为成年人的坚定选择。

她不禁喃喃:“陛下,你可一定要来。”

与此同时,京城中各派势力正忙于分析她的这一举动。怀烈侯有什么罪?或者问,朝廷将来可能会给她定什么罪?

有人这样说:“陛下登基以来诸多政绩变法,均有怀烈侯参与其中。若纠错,为了保变法和陛下,必须重罚怀烈侯。”

可有人反驳:“但毕竟,诸事另论,荀甫欣刚立下了收复凉州府的赫赫战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是仁君作为;但陛下该是仁君。

不多时,中正书阁门前又贴起了大字报:“怀烈侯早知平州又灾,隐瞒不报,至于打乱,罪理应同行州府知州梁济、太学贪官赵冯凛!”

对此,人们纷纷猜测:看吧,怀烈侯树敌众多,且多是朝堂中的贵人。纵然方老先生已与陛下联盟,也挡不住世家各怀心思。看来太学分裂之日,已经不太远了。

那日傍晚,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便只有这一个话题。

自古出了事故,都是史官明骂臣子,百姓暗愤朝廷。唯建元这一朝,因出了怀烈侯这般百年一遇的传奇人物,才有如此二般局面。

赤红的宫墙外,张弛率西城署的一队人马缓缓驰来。

他见荀甫欣,几乎下意识行礼,又硬生生遏制住了,咬着牙道:“怀烈侯大人,得罪了。”

荀甫欣十分得体地鞠躬:“张大人。”

“请到昭狱走一趟。”

荀甫欣临危不乱。

“等等!”韩广陵虽知是计,可在张弛出现时还是惊骇起来,那万一......

“无妨。”荀甫欣将手腕上沉重的锁铐提起来,默默点了头,“功过毁誉,皆由我一人承担。”

一道天光筛落在她肩头,点点白珠子,圆滑饱满如秋日的硕果,然后秋日阔远的天幕下一地荒凉,苍白若雪的凌烟填满了尘寰。

***

宰相府的门庭外,集结了一群长衫官帽的儒生。他们站在石阙之外,朝内观望。宰相府的门额辉煌,亭台宽阔,烛楼萤火微染,如星隐曜,俯瞰大周江山。亭角飘着的一道赤旗,那是大周最庄重的色彩,预兆着门额之光辉、家门之兴旺。

“请别在往里进了......”府门前,拦路的门生与丫鬟们筑成了一道人墙,挡住不俗来客的路。

西城署卫兵骑着骏马扬鞭赶来,领头的是教头袁西溟。

“这里是怎么回事?”

“回禀教头,宰相府的下人们堵路门,说拒不见客。”

崔浩微动双眸看了看众人,将一纸文书拎起来:“这是我亲笔写的搜查令,请袁教头不必顾虑,尽管进去搜。”

“荒唐——!”门前有丫鬟大喊,“这里是当朝宰相的家!什么搜查令,崔浩有资格对当朝宰相下令吗?”

袁西溟眸里冷冷的,干脆下令:“给我闯进去!”

长刀短兵拔相向,不多时,铁甲冲破了相府的铜门。仆人们跌倒在地上,哀嚎声作一团。周全本在里屋坐立不安,听见动静后肃然起身。他刚朝屋外踏了一步。

周方仪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口,他面色惊慌:“爹,外面是什么人?”

周全拍了拍他的手:“乖,等爹爹回来。”

宰相府的宅院三进三出,最外侧有一个大花园,在花园的另一侧隔出了荀甫欣的居所,二处相连有一片梅林,冬季开花时,红白相间,冷芳卓绝,此时还是一片翠枝,无忧无畏那雪。

亭中草木丰茂,且没有标识,外人初入时容易迷失了方向。

他在梅林的前截住了他们。

“崔尚书你好大的胆子。”周全慢悠悠地说,引得众人转身来听,“想当年,崔家式微,先太皇太后顾念你的姑母是崔尚玄,曾作《鹿鸣赋》,才对你加以提拔,以有今日。怎么先太皇太后尸骨为寒,你就冷血反目?”

崔浩道:“周大人误会。我是对事不对人。”

“我看你是只对人、不对事罢了。在场诸位,都是在公报私仇。”

萧钰道:“诶?周大人不可仗势欺人,我只是太学里无官无名一小生,朝堂局势还轮不到我来议论,只是初闻怀烈侯大人功成回京,却穿戴镣铐、身负荆条请罪自罚,究竟是何意?太学诸生,从前多有人仰慕着她,故派我来探一探虚实。陛下一朝开明圣听,讲究言通意明,周大人可不许护短,借权势遮天袒护家妻。”

“我并非此意。”周全道。他眼前这位萧家最末的一代后人,与怀烈侯结下的梁子太深了,怕是恨之入骨、想要将她踩进烂泥。可是萧钰言之有理,除非她本人犯了罪过,否则她到底是方循的学生、是中正书阁里颇有名望的文人,朝廷除非到紧要关头,不应滥杀书生。

袁西溟道:“我不谈那些虚的。按本朝惯例,凡是武职官吏犯了事,当由同级武官筛查内幕。今怀烈侯掌政西军大印,又为虎龙军实际上大统帅,已经几乎将除四大署外的大周军力攥在掌中。宰相大人,我无意冒犯,亦非刻意做对,请问按照本朝律令,怀烈侯该不该查?”

周全忍气吞声:“......袁教头请便吧。只是崔尚书和萧学士,不可擅入。”

崔浩却道:“袁教头可别忘了,你回去还要和杜太尉交待的。待会儿进去了该找什么、不该找什么,回头与太尉该汇报什么、不该汇报什么,你心里清楚?这可是大周三朝以来最深的浑水,我劝你小心。”

袁西溟沉思片刻,对周全抱拳道:“多有得罪了。”

他手一挥,身后手持长戟的兵士一拥而上,来不及周全反应。萧钰还在士兵的护卫下随着人流走进梅林,过分的抛给周全一个炫耀的眼神。

周全立在原地,看似未动,地上却忽然掉落了一块捏碎的残花。

“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周全感觉到阿青从身后走了过来,“待会儿去找陛下。”

阿青越过他,探头望着荀甫欣的院落。那座新搭的秋千此时孤零零地晃悠,无人问津,温馨得那么不合时宜。那群人匆忙狠戾如同暴徒,院落里不一会儿堆满了破碎的玉屏、零落的书画、摔成段的笔搁。

她眼神看得一怔一怔的,下意识往前走去。

周全从后面拉住她:“别过去。你去找陛下,我走不开。”

阿青却摇头。

她眼神一下一下地扫过院中荒芜废墟上掘地三尺的凶徒,将那些身影在脑中检索,一一对应上这三十余年见过的家族、派系和部署。荀甫欣的声音忽而飘荡至耳畔:“待明月三分于庭......”

六部、世家、四大署......

明月三分。

阿青猛地抽了一口气,甩开周全,疾奔去里屋找荀甫欣留下的那封信:“你去找陛下!”

周全朝着她的背影喊:“那你呢?”

阿青跑进屋又跑出来,喘着气停下:“你可知《后鹿鸣赋》是何人所做?”

“那后人模仿崔尚玄《鹿鸣赋》所作的伪品?方循都验过,它并非出自京城文人之手,书法的笔力不足、毫无价值。”周全怅然道,“且那又与此何干?”

“方循当然验不出来作者是谁。”阿青道,“因为《后鹿鸣赋》的作者不仅一个人,而是成百上千。”

她带着信匆忙跑出门去,留给周全一个仓促的背影。

玉孤江畔。

阿青一路狂奔,直至古道桥头那座临江的古庙前。素斋今日不开门,庙里荒芜,青苔遍处而不见一人。遍寻庙中各殿,无数次一抬头与那青灯古佛像对视,昏黄的灯光和忧郁的鸦鸣衬得佛像阴森。

“神佛不渡我,我自成神佛。”

阿青转身,方太法师不知几时已站到她身后,戴着一串粗红的佛珠,似火朝阳。

方太道:“那是我从前的一位朋友说的。当年她家道中落、落魄潦倒,我劝她皈依佛门,她拒绝了。十七年过去,她果然干成了一番事业。”

阿青问:“她在哪?”

“我亦不知。我与崔尚微走的是两条路,一条路出世、一条路入世,彼此早已失了交集。但我有个徒弟,尚且年轻,还在这两条路之间徘徊。你去找温泊玉,她自会带着你去见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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