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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丹心万里传疆域,将计就计盼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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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刚润过的土地上,碾压过一行浅浅的车辙。黑衣礼官抬着棺,于白色的玉阶缓缓步下,遥遥望去宛若踏过一片洁白的雪。车辙过后,无暇依旧。

太皇太后周平水,享年七十三,自德耀年间追随太/祖,四十余年,尽心竭力,劳而不阻,朝野上下多得好评。今岁正赶上天灾,老太太临去前还留下一道诏书,丧仪一切从简。

她另留了两封书信,一封致武怀圣,另一封致周全。

武怀圣匆匆赶往见祖母最后一面的时候,正巧碰上周全站在舍外。

他仰脸向着长天,双眼闭着,脸色看不出什么,似在揣摩深思,又似静心养神。听闻武怀圣走出来,周全睁开眼,行礼问安。

“请陛下节哀。”

武怀圣藏好祖母留的信,脑子里正想着丧仪的事。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哀伤,至多感慨天意无常。

周平水算是典型的家族长辈了,和蔼亦疏离,只要不犯错便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临走前给武怀圣留下的书信里净是些有关朝政的叮咛。武怀圣平生最恨有人指点她该如何,原本存的些许亲情忧郁也随着一下子消散了。

她一面叹着自己薄心寡情,一面上上下下审视着周全:“太皇太后给你留了什么?”

“一些家事。”周全平静地垂着头,转身命人拿来一个空玉杯子,几步走到廊下的泉眼处,接平了满满地一杯水。

武怀圣不解:“这是做何?”

“这一杯水,还请陛下收好,放在御书房案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陛下日后的路还长。”

武怀圣点了点头,命身后的福子手下那玉杯子。福子虽没听懂两位主子的对话,也不敢让玉杯里的水洒出来,战战兢兢地端着,跟在二人身后。

“周全,朕上次问你要过北三州近五年来的地方财报,你怎么还没给上来?”

“陛下,那些账目……想来陛下知道的,定与户部给的账目对不上。”

“朕就是为此,才向你寻求证据。”

周全停住脚步,语气逐渐显出焦急。“陛下,大周的每一笔账,臣都清楚。臣十五年来落得一个周全诸方的名声,陛下以为,靠得是什么?”

武怀圣一顿,挑唇嘲讽:“左右逢源?”

“臣惶恐,不敢有半分私心欺瞒陛下,眼下北三州的土族根本动不得,他们和京城世家之间的往来深远,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今日之体、天下今日之势,还远远不到争锋的时候。”

“六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1)陛下若不与人得利,凡事只谈虚义,人何能附焉?”

武怀圣沉思。“朕堂堂大周的皇帝,难道也要受几个世代贪污的官吏左右?朕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任人宰割的幼主了。”

“依臣之谏,正因陛下已并非当年幼主,此时才当忍耐,退一步,以全大局。”周全叹息了一声,“……陛下可能不知,您这两年来如此顺当的平定前朝各派逆党、推行通商、募兵两项变法,已然可以名垂千秋,为何那么容易?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荀甫欣为了成全您,从来都是心存了死志。”

武怀圣刚见过棺材,对那个字眼格外敏感,打了寒颤:“你别胡说。”

周全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若不信,可以随我来府上一观。”

二人遂至宰相府,于周全书房内观信。那些原本是留在荀甫欣案上的一片狼藉,是她离京前故意留下的,被周全收集整理至此。武怀圣刚想质问他为何乱动人家的东西,视线以落在信件的落款处,便凝住了。

周全无声地等她读完。

武怀圣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这一封是平州太守卢右棠的印绶,讲平州灾情,落款是三个月前。

那一封是宽州太守寄来的问候,其间还有贿赂。那边还有一封来自西关,时间是六个月以前,荀甫欣已经在派人打探程军的兵型部署。

甚至她原以为荀家没什么涉猎的南二州亦有书信往来,时间截止于程无泽出征前不久。

她指尖抖得太厉害,一封信滑了出去,掉在地上。

周全附身捡起来:“……观陛下神态,甫欣定是瞒着你、瞒着我们所有人在做这些事了。虽说平叛吴令辰之后她便退隐,但以甫欣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放手?她只好悄悄地做这些事,可总有一天,事情会败露。到那时候不需要匹夫怀壁,只要随意一封背着陛下的诏令,都可以给她定下谋逆之罪!”

“可朕……自然是信任她的。”

“当全天下人共诛之时,陛下的信任根本不值一提。”

武怀圣道:“朕会护着她的。”

那是周全第一次直白地用看待晚辈的视线看向了她。

他随便拎起一封信。

“先太子武天衡早在平州销声匿迹,而怀烈侯海与他保有书信往来,天下人该如何想?”

“卢右棠通告平州灾情的信写于三月前,虽然北三州土族恶意扣留信件,朝廷的奏疏也滞后了,但荀甫欣的这封信没有盖官府印章、查无凭据,万一有人构陷她明知平州大旱但坐视不理,天下人又该如何想?“

“……”

武怀圣感到一阵寒意,阴森森的,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猛得意识到,荀甫欣当日不告而别去了全州,而留在她书房里的那些书信就是她留下的求救信号。荀甫欣甚至拿走了墙上的画,为引起他人的重视。

而她,虽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数着日子思念,却连这最后的求救都没能察觉。

武怀圣忽而警觉地盯着周全:“你为何私自藏纳这些信件?”

周全笑了一下,既欣慰又苦涩。他跟了陛下这么久,算得上尽心尽意,陛下还是对他时刻提防着。

不错,他是动过先握住荀甫欣的把柄再景观局势、以周全大局的念头。但在读过太皇太后的遗信后,他有了新的打算。

“臣既然把这些拿给陛下看了,还不够明显吗?”

周全将信一把丢尽了燃烧正旺的炭火盆里,一举焚尽。

“天知地知,再无人能暗害她了。”

火光映着二人对峙的身影,映在青壁上。

“陛下何不直接问她,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若二人同心协力,何必还做这样的把戏?”

武怀圣道:“她不愿意说。朕也不想逼她,等她自己敞开心扉来的那一天。”

“等不到的,她已经学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她可以愿为一人去死,却还不一定愿意说上一句心里话,她就是这样的人。”周全叹息一声,“元丰年间她家里出过事,陛下该知道的吧?”

武怀圣回忆起那绝对算不上体贴的得知真相的经过:“是……之后我们吵了一架,她就留下这些信,去全州了。”

她垂眼拧着眉头,手心被掐得一片通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终究是朕害了她。”

“诶,陛下可别那么想!”周全一惊,“荀甫欣为了辅佐您,甘愿冒着粉碎碎骨、身败名裂的风险。可偏偏又是因为陛下,她才有了一线活下去的希冀。”

武怀圣问:“那朕该如何做?”

“甫欣给陛下留下这些信,必然有她的目的。她虽心存死志却不会无故涉险,凡事必留后路、乃至后路的后路……陛下只需配合走完她定好的棋局便可。”

“臣赌她这一回,比谁都想活着回来。”

武怀圣反思着。她身为大周万人之上的帝王,自以为可仗权势护着想护的人,可现实远比想象中多了许多身不由己。荀甫欣比她年长,又惊才绝艳,掌揽大权,她一面觉得她强大到无需照顾,一面有渴望能生出足够的羽翼给她照拂。

她觉得荀甫欣是凤凰,而她是一棵还没长大的梧桐树,想引得凤凰栖,于是拼了命地向上生长。

可她忽略了,为她默默浇水济养的,还是那个一生振翅、不敢落脚的凤凰。

“......朕明白了。”武怀圣淡淡瞥了一眼周全,眼角的一圈红被压了回去,克制得出神入化。

“行了,底案财报都照做。若是六部的人再来招惹你,你且当没看见。朕也一样。”

周全连连窃喜着点头,将武怀圣送出了门去。

至院中,武怀圣路过周止旋搭的秋千,见崭新的杨木上面落满了枯黄的秋叶,一片萧索。她顿生怜惜,走上前轻轻拂去了枯叶。

“士折,朕等你回来......朕推推你。”

一阵秋风卷起了几片脆哒哒的叶子,翻滚着过去,掠过她的眼前,没留下半点声息。

***

汴州,七星山下。

行军帐前。

“报——”

有个小兵跑进帐子里,荀甫欣正与几个心腹议事:“有何事,慢慢说。”

“今晨巡查路过淮阳公主的帐子,发现帐中无人。副统帅萧璜与他手下的五百亲兵也都不见了。”

荀甫欣十分镇定。“萧璜是安宁年间虎龙军长校尉萧衍之弟。孤之前宁肯错杀、不放一人的害了萧衍,他又如何肯为孤效力。”

手下将领默默对视。若如此,兵变并不奇怪,只是她竟敢这样一个隐患放在身边。

韩广陵观察荀甫欣似无意外之态,终是放心不下:“淮阳心思颇重,来投靠时必已经想好了如何策反萧璜。大人何故犯险?”

荀甫欣温和地笑了笑,眼角一弯。

“孤未觉得有何之险。”

军中将领枯竭,未有可继之人。萧璜纵然憎恶她,能力却是上等,故而为了全军将士的安慰,征西军副统帅之位非他莫属。

至于旁的隐患,皆可由她一人承担。

韩广陵一阵不明觉厉。她听闻在战场上最可怕的无非两种人,一是用实力碾压对手的强者,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义士。

一不怕二不怕,最怕强者还不要命。

韩广陵擦了擦汗,为了替弟兄们解惑继续问:“先前为了给北三州安置流民分忧,您已将大半亲信军队分散至行州,现在留守的驻军多半是从四大署调出来的,不知根底,倘若一旦……”

“无妨。“荀甫欣道,”出征之前,孤已同杜太尉商议过,太尉与陛下同心,他给的人,必定可信。”

韩广陵与一众虎龙军的弟兄们面面相觑。

“我等不识朝堂事,只懂武刀枪,凡事但凭大人吩咐!”

荀甫欣微笑着。

“好。”她将佩剑与军印横在案上,“来将孤绑了。”

“?”韩广陵猜不到她的用意,但诚惶诚恐着照做。与弟兄们几人把荀甫欣的派件和军印手脚上来,象征性地束了手脚。

“出去走一圈,大声喊你们要造反。”

“啊……遵命。”

不出荀甫欣所料,军中大半兵卒已经倒戈向了萧璜,听闻兵变的消息,便匆匆赶到中军帐里,见荀甫欣脱冠弃甲待戮帐中。

武常灵看到她,顿时红了眼:“费了多少力气才拿下你……何曾想到,因果报应,最终还是你自己做过的孽害了你。“

荀甫欣垂下眼,眼下乌青显出一片脆弱,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微微咬着唇,清丽的面容愈发惨白。

萧璜冷哼一声,拔剑而起。

“瞧她这模样,成天魅惑陛下——”

一旁的韩广陵看见刀光,下意识地拔剑就要阻挡,身子已然半起。

武常灵将眉眼一竖:“你要干什么?”

韩广陵猛地想起来,对啊,她自己现在也是反贼犯了,顺势挑剑而起,将剑刃落在荀甫欣的后颈。

“我也…..早想杀她了!”

萧璜冷笑:“哈哈,看啊,荀大人,你们荀家自己养的兵都反了!你这毫无人性的恶人,自己不要命了,拉着身边之人一起殉葬。可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还有家人……”

他猛地用剑尖挑起了荀甫欣的下巴,力道很大。

剑尖直刺进了她的下颌,血珠滚落。荀甫欣用力仰着头,想躲开那剑锋,却无处可躲。

武常灵担心萧璜别手一滑,人就没了,忙抬手阻止道:“且慢,留她还有用处。”

萧璜不满:“你可别小看了此人,让她多活一天还不知惹多少是非!何况,她身上的罪灭,死一百次也偿还不了。”

荀甫欣一直安静着任人摆弄,直至此刻,眼底终于闪过了一丝波澜。

“怎么,我说中你的心事了?”

萧璜一脸狰狞地瞪着荀甫欣。

武常灵再次道:“萧璜,陛下最是看重怀烈侯。你我之力尚难自保,唯有以她为质,方有生机。”

萧璜转头也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荀甫欣,眼底闪过莫测的光,诅咒道:“我看陛下和她还是早断为妙,她们家都是煞神,所爱之人最后都不得好死!想当初崔相之女,才高八斗、花颜如玉,正当风茂之年却……”

他这段话没能说完。荀甫欣忽然暴起,不顾喉咙上的剑往更深更危险的地方刺去,猛然往前顶撞在萧璜的腹部。

萧璜措手不及,向后退了几步。

荀甫欣趁机转身,用退挑起落在地方的剑,割断了背手双手上的缚绳,引剑旋身,如鲸入海,如鹏展翼。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仓促之间那割绳的剑锋也划破了半条小臂。更多鲜血洒出去,涂满了银色的长长剑身。

但荀甫欣毫不在乎,也仿佛感觉不到疼。她一气呵成,再引剑锋转身时,将那柄沾满鲜血的利剑,直直送进了萧璜的胸膛。

血溅红了衣裳。

拔剑出来,垂手静立。

脱掉盔甲后她的衣衫飘逸,显得整个人单薄清瘦,杀伐之时,强烈的对比反差显出一股带有邪性的妖媚。

武常灵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韩广陵等围住:“还不束手就擒!”

荀甫欣抬起袖子擦了擦面上等血,恍然擦不净,才发觉那血有一大半是她自己流的,还没止住。

“大人!”韩广陵焦急地寻找药材。

可荀甫欣挥了挥手:“无妨,孤换身衣服,先出营安抚军中将士。”

武常灵一双细长的剑眼始终盯着她。

荀甫欣没敢转身看,因为那双眸子与陛下的有五分相像。

以她现在这副模样,当真是没脸去见陛下。

可武常灵偏偏继续盯着看。她被震撼住了,一半是威吓,另一半是夹杂的敬畏与鄙夷的复杂情绪。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如此惨烈、残忍的死亡。

“人们都说你是元丰煞神,从前还觉得你柔柔弱弱的,现在我信了。”

荀甫欣背着身没有言语。

武常灵:“刚才我们一进来你就可以动手,何必还拖这么久,难道你想挨骂?”

荀甫欣抬手一指:“将她押出去。”

“押去哪?”

“绑在马鞍上。”

“遵命。”

武常灵最后望了她一眼,挑衅一般道:“你不杀我?”

荀甫欣懒得废话,稳稳道:“那是陛下的事。”

她刚换上了新的衣袍,没一会儿又染了血。这次没旁人的,全是她自己血。属下指着那些血痕提醒她,她却笑了:“无妨。”

“孤答应了陛下,要平安回京。哪怕跪着走,也要赶回去。”

她走出帐外,看着日光之下举着长刀的一众士兵。天光烈烈,寒白胜雪。

“取镣铐和荆条来,孤要回去,负荆请罪。”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六韬·文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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