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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回首长楼已风满,流连停云能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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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窗外一轮圆月十分皎洁,窗子闭着,橡木扇叶挡光严实,看不见真月亮,但荀甫欣就是觉得月亮会圆、很清亮,那就是一种预感。

夜里微凉,月色空远。荀甫欣躺在榻上闭目,却仍是醒着。

元丰五年有三项改革,如今只差最后一项。其中太学最难。当初从太学开始,因为少年人不知世故,以为太学就是求知,求知就是公正公平、春秋大义。不知不觉的,已经走了那么远。

唯是不知前路,她还能余多少时日。

月亮就在外头,她只需起身掀窗就能看到,三五步的距离,她却不肯跨越,怕打碎了那个清凉又美好的幻梦。

荀甫欣又想到了第一次留宿在玄明殿时的场景。

彼时武怀圣的眼神那般清澈,还藏不住任何情绪,生而锐利的剑目因她而柔软,小鹿般望着,令她本意传授公务却乱了心弦。

——“不如老师今夜就宿在宫里吧?”

那时候荀甫欣心想,明日登基大典,才这么一点儿大的孩子、从没当过一天储君,定会心存不安。

“…好。”

她答应得很快,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看见武怀圣眉眼齐弯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艳丽,十分抢眼。

人啊,是不该奢求太多的。人能无欲,方可逍遥,为风,为雨,为亭,为露。逍遥游,在人间。

从她留宿在玄明殿的第一夜起荀甫欣就该明白,她不是真的无欲之人,而是刻意地选了这条路。

于是为那掌中刃,为那台上尸。

生也寂寞,死也利落。后来天师说她命数有变,会不会……是因为那夜的一字首肯?

这时候武怀圣在她身边翻了个身,呼吸平稳、睡得很沉。荀甫欣心中紧得一疼。她不困也不愿睡去。

许是白天太过劳顿,她最终还是睡着了。梦里,有一片青葱原野上丘陵起伏,禾苗青青,茶水翠翠,一蓑烟雨眺望不尽,远处丘陵延绵。

她骑着一匹轻骑烈驹从原野上飞驰而过,似一阵风,无形无具。梦里烟花三月,迷离朦胧,醒来都不真切。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觉两颊默默流淌下两行清泪。

梦不安稳,只睡了两个时辰。天已蒙蒙亮。她此时从北门离开宫殿,没遇见人烟。

青鸾池畔,长风亭阁,开满桃花的树下映着一池红锦鲤,影布石上,一切安好如昨。

回到宰相府,她截住在院子里劈木桩打秋千的阿青。虽然大清早做着差事有些反常,但荀甫欣本着不多问周全府中事的缘故没有提起,只在写好书信后,吩咐阿青妥善保管。

封笺的时候,荀甫欣用针尖刺破了指尖,在信上点了一滴梅花似的血痕。趁血迹未干,她拿出怀烈侯的封印,盖在其上。

歃血为盟,天地共义。

她看着封好的信笺长舒了一口气……

变法,能活得比她长。

陛下也是,要一生安好。

荀甫欣将那封信交给了阿青。阿青问:“大人,这信送给谁?上面没留名姓,也没有暗章。”

荀甫欣整理着书案,一边道:“等明月三分于庭内,你自会知道该给谁了。”

阿青不解。

月有阴晴圆缺,如何还会三分?

她将目光投向清晨刚蒙蒙亮的庭院里,恍惚间看到了一只飞燕掠过的影子,在树影间纷纷,在碧池上盘旋,却捉不见飞羽影踪。

“大人,您这书案怎么越拾掇越乱了?要不我来帮您——”

“不用。”荀甫欣道,退后半步端详着眼前看似凌乱、实则摊开着她最看重的书文,谨慎而坚决,“这桌子不许人动,是我要留给周全看的。我有事,要离开府里几天。”

“去哪儿?”阿青自幼跟着荀甫欣,虽为主仆、胜似亲友,随口便问了一句。荀甫欣却连连摇着头,将她搭在她肩上,千斤沉重般地使力一拍。

“记住。待明月三分。”

阿青仍是一头雾水。荀甫欣已经绕过院子里那些堆砌的秋千木材走出门去了,留下一地月辉。

***

次日武怀圣睡醒后,头疼欲裂,仿佛宿醉一般。身旁的床榻空荡荡的,早已经凉透了,也不知那人是几时走的。

武怀圣扶额,回忆着夜里光怪陆离的梦境,已经捉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自己梦见了刚登基的时候,怀烈侯牵着她的手面见百官,所有人的面孔都很模糊,唯独她很清晰,笑得温柔和煦,仿佛能包揽世间一切的不太平,像女娲补天造人、盘古开天辟地一般再造出一个盛世来。

自从知道了荀甫欣对元丰变法有执念,武怀圣已经倾尽全力做一个好皇帝,配得上她对自己的期望。

然而每次提及元丰五年时二人那段前尘,荀甫欣总是兴致不高,甚至会逃避。武怀圣曾以为那是碍于君臣礼教、以国事变法为先,崇尚公私分明而已。

却不曾想,荀甫欣是背负着那般沉重的家族过往,独自一人在朝堂上力挽狂澜、征求革新。为此,她不惜背叛自己的阶级,损害自身的利益。

武怀圣想到此处,在卧榻上辗转反侧。

......朝廷上有多少老臣还知晓荀家的这段往事?每当朝堂上起了争执,荀甫欣据理力争时,又是盯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和自我煎熬?

这些都不算秘密,可偏偏她没谈起,她也就不曾问过、不曾设想过怀烈侯的光芒万丈的身份背后还藏着什么。

武怀圣在心里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

惆怅归惆怅。太阳升起来,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大周十四州的公务还要如常运转。

今日是程无泽出征前的最后一天。武怀圣特意差人去看他,钦差还没回来报信,她自己溜达到武库想着能不能偶遇荀甫欣时,倒是先碰上了程无泽。

程无泽:“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正派人去找你呢,来,朕有点东西给你。”

程无泽腰间别着上回御赐的青龙宝剑,忙不迭跟上去。

没料想,武怀圣自侍从手里接过来厚厚的几册书本,掷向程无泽。他慌乱地一接。好沉。

“陛下这是?”

“兵法战论。好好学着,回来朕考你?”

程无泽一怔,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武怀圣看他不识务,严厉语气训斥道:“看看你,骑术弓射、刀剑矛枪样样精通,兵法战术确是纸上谈兵,堂堂武举状元却无将帅统兵之能,还不知上进?”

程无泽哑口无言。其实这事情不能怪他,他参加武举已是下策,他爹程识远和他哥哥们手握着兵权不外放,将帅之术亦在本家传承,官方武学早就废了。这些背景,武怀圣也清楚,只是想刺激一下他。

“文有太学,武亦当有武学。”武怀圣道,“你好生努力,勿负朕心。”

“臣遵旨!”程无泽跪下谢恩。他纵是再迟钝也看得明白,武怀圣自从登基以来有意整顿武学世家,譬如戚家。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唯有复兴武学,打通寒门上升为将的通路,才可扭转乾坤。

*

安顿好程无泽出征南境事宜,武怀圣至宰相府寻荀甫欣。

最先吸引她目光的,是在阳光底下搭秋千的周止旋。那木桩子几乎比她好高,她一脸认真的扶着,阿青在她木桩敲进地里固定。阳光之下,二人的身影泛着一圈柔和的白光。

秋千原乃关外山戎之戏。以彩绳悬木立架,士女炫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曰秋千。(1)

阿青撩开额前的头发解释着:“旋儿又想一出是一出……她看见怀烈侯大人书房挂着的凉州图上有人荡秋千,突然就想自己玩。”

武怀圣寻思道,这院子里本就空落落的,去岁植下的松柏还没长起来,搭个秋千也不错,可以一人清闲、几人玩乐。待到夏盛,墙外的凌霄花生命旺盛地爬进来,便映得满身碧色,绰影连池。

“她在哪儿?”

“回陛下,大人一早出府去了。”

武怀圣点着头,心想日暮将近,荀甫欣该不多时就快回来了。她先进了书房,打算等待一会儿。阿青见了有些犹豫:“陛下……”

“朕不打搅你们。若老师迟迟不归,朕还有事,就先回去。”

武怀圣在阿青迟疑又犹豫的视线下进了荀甫欣的书房。眼前赫然,满地乱光,桌上一片狼籍。

武怀圣不会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只是走过去看了看,扫了几眼。

都是一些有关政事的书文,武怀圣叹一口气,她固然猜测荀甫欣一直还放心不下朝堂,却未曾想她这边的资料如此详尽、简略清晰,比内阁的废话开头寒暄收尾得看许多。

坐在书房,看了一会儿。周止旋推门跑了进来,脸上的表情顿时凝住了。

武怀圣再次皱眉:“朕有这么可怕?”

周止旋的目光透过她看着后面的白墙。“画呢……?不见了。”

武怀圣回过头,发觉之前占了半边墙壁的《凉州图》真迹赫然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花团锦簇的乱影,开得正盛,是快谢了。

荀甫欣带走了《凉州图》。

***

“我的秋千搭好了。”周止旋站在院中,头上明月高悬,心念道,“等阿母回来,我推推她。”

该是多温馨宁静的一幕,忽然被一声惨叫惊扰了。不一会儿,周方仪捂着手跑进了荀甫欣的偏远,边跑边躲。他的娘亲江晓红在后边追。

“旋儿妹妹救我!!”

周止旋夹在气势正冲的母亲和兄长之间,顿感危机:“发、发生什么事了?”

江晓红奔进来,指着周方仪的脸斥道:“这小子偷钱,净不学好!”

周方仪大声委屈:“我没有!!”

周止旋掐着耳根捂了捂耳朵,只想求个宁静。

但今夜里的京城,注定没有安宁。

*

御书房内。

紫烟升腾,银龙吐雾。武怀圣颁下了今日最后一道旨令,那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诏书,由沈源接过去,马不停蹄地送去了杜丹争府上。

一旁,言盛时望着沈公公离去的背影,知劝谏已无用,还是不放心地提了一句:“现在出手或可擒住戚潘,但还没有抓到淮阳公主的罪证,日后陛下的后患难绝。”

“朕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夜长梦多。”武怀圣掐着手心,像是提醒自己不要后悔。

人事诡深莫测,人心千变万化,总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她躲不过的。

等怀烈侯回来的,总还有机会与她商议,后来的对策。

直到夜色渐深,庭中柏树都重了影。武怀圣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荀甫欣今夜,怕是不会来了。

*

今夜翻来复去睡不着的不止一人。

乾坤街侧,松风阁至高处的楼台上,灯火黯淡,对着那轮明月却恍见一道人影,在月下举杯独引。她鬓角有一点斑白,似沁了月霜凝重。只听口中念着:

“松风阁上抒己志,昭月阁上立功名。长引高歌千里去,诗酒登楼……”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那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楼下有乾坤街,远眺直见青山入目。宠辱归一。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荆楚岁时记》杜公瞻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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