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荀甫欣开始练兵已有月余，天气逐渐转冷。不久，入了腊月。
京城下过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也慢慢地为新年装扮起来。去岁除夕还在先帝百日丧期内，故而未曾张罗。
今年却不同了，新朝，新皇，新气象。
自腊月初，宫中人备着过冬的衣用粮炭，初时总觉得太暖，武怀圣夜里便无知无觉的抱着身旁的大冰块。有几次荀甫欣此乎是比她早醒，二人也都心照不宣的没说什么。后来，天气骤寒，这事情不了了之的过去了。
“北三州今年的情形如何，可否足以过冬？”
“回禀陛下，北三州今年下半岁丰产丰足，且新扮的募兵令转移了部分多余人口，各州大族官吏畏惧征兵，也不敢多克扣百姓粮税。若逢天寒不济，尚有商道畅通、可以辽东、东郡贸易。”
武怀圣点头了然，看来今年北方的事暂时不用愁了。
“陛下，每逢冬岁，西南蛮族必趁我大周天寒节庆之计进攻，去岁安稳，是因为陛下继任后怀烈侯第一时间便派人去怀柔。如今一岁既过，边关不可不防。”
武怀圣抬手捻着下颌：“此事朕另有打算，先不议了。”
那官员抬头看了坐上一眼，没敢再出声。旁边的林鹤儒清了清嗓子。
“陛下，自从戚明穹被罢黜，程将军远在西关驻扎，京中没有将领，大将军之位一直空悬，纵使募得兵马……”
言盛时马上打断他：“诶，年关将近，大周上下要处理的事务繁杂，空个一官半职也非不可。难不成有些人拿不到预想中的高官厚禄，就不愿意为国出力了？”
“你，这……”林鹤儒被呛到了，连连摇着头，“这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武怀圣和言盛时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林老先生本意是好，但他出自寒门又因年长而受人尊敬，故而朝中暗涛汹涌的党系纷争还没有烧到他身上。
有空得给他补一补课。
言盛时眨了眨左眼，算是答应。
武怀圣向后一仰端然静坐。“今日若无要事，众卿可上书内阁，退朝吧。”
“程无泽留下。“
百官齐贺万岁，窸窸窣窣的人流退去，泻了一片晃白的天光，照于殿内。
程无泽忽觉大殿如此空旷，不明觉厉。“陛下？”
“朕把京城驻防先交给你，你原先带的五百人，再算上锦衣卫本部三千，可以吗？”
“臣领命。”
明堂内，大殿内阕影彤彤。武怀圣命人撤去竖在殿侧的屏风，露出藏在后面的人来。
荀甫欣抬眼一望，便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了。
武怀圣站起身，长袍滑落托于砖堂，徐徐若灿辉流瀑，疏影稀光，缓步降下盈盈玉阶，华贵不可直视。
虽然武怀圣素来礼贤下士，待人亲和，但待架不住她生得一副帝王相，剑眉星目，薄情唇，寡性眼。
不笑的时候，屏息、敛目，目视远方，再微微收回视线眼角一拽，有能气吞山河的王霸之气。
她一袭白袍近前来，天子长冠高挑，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不容亵渎。
屏息之间，武怀圣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弯下腰来。荀甫欣身旁突然多了一团炙热的温度，烫得她想往后退去，却被拦腰抱着，不许退半步。
武怀圣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耳垂：“……耳朵红了。”
荀甫欣一阵恼羞地瞪着她，武怀圣连忙赶在她成怒之前放开了人。
待荀甫欣抚平了衣衫，弹去尘絮，恢复平静道：“陛下以后穿着朝服注意点，别离臣这么近，成何体统。”
“朕明白。”武怀圣装作十分乖巧地点头，“南方边境的驻防果然有人催了，还是林阁老带头。老师练兵的进展如何？”
“尚可。”荀甫欣不咸不淡地应着，话锋一转，“陛下既提起募兵一事，臣以为，张弛的话也不宜全听。”
武怀圣愕然，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张弛是廷尉、和募兵的事有何关系？转念一想，现在负责总理十四洲募兵事务的太尉杜丹争，正是由张弛引荐。
荀甫欣道：“臣并非指他存有二心，而是他看人的本事还欠缺火候。张弛本人大公无私、清白直谏，便以为绝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表里如一。可其实在朝堂上，能有几人不是带着面具生存、笑里藏刀。”
武怀圣思忖着，杜丹争此人出身寒门，没有什么背景过往，自先帝朝在任十余年间勤勤恳恳不曾犯事……
“陛下还记得，臣最初教陛下的识人道理吗？”
“记得。”
“凡因深居庐山而看不出的，有时候只要换个视角，便一目了然。”
武怀圣仍似懂未懂。荀甫欣一笑：“该说的臣都已经告诉陛下了，但臣也不是圣人，不必以为臣的意见都对。究竟如何做，还需陛下自行领悟了。”
***
腊月里的第一场雪，压倾了城西南的几处旧宅子，索性砸的是厨房和粮库，未曾伤人。工部收了奏折，却以这等小事无需处理，让人们自行修缮即可。
姚世希看到奏折后，却犯了难。“厨房和粮库被压坏了，必然损及粮储，百姓的损失以及很惨重了。天灾不可预期，若非走投无路，人们也不会向朝廷求助。”
旁边的同僚不耐烦：“少在这里唠叨，你乐意去管就自己去，我们没空！”
自武怀圣大修商路使各州通商以来，工部将不少官吏都派去了地方。工作日渐忙碌，俸禄却不见涨，姚世希没少听得抱怨之声。
除了工部日常的活儿，姚世希还兼任平州道员，负责平州各地物产收支的调济。此职不仅劳顿，稍有不慎还易得罪人。
不止如此，姚世希年轻又无家世依靠，甚至连个同乡都没有——平州多少年都没出过进士，他初出茅庐便得重用，受苦受累、任劳任怨，却还为那群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所嫉妒。
但姚世希从来没有抱怨过。
傍晚，姚世希便带人去城西修补民宅。工部既不肯出钱，也不肯给他诏令，他只好自行去找工匠，预支了自己下个月的俸禄。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坐在庭院里对着月亮啃一个冰冷的馒头，却享不得片刻清净。
“呦，姚公子独个儿对影成三人呢。”同租院子的室友们嘲讽奚落，姚世希对此也早已习惯了。
唯一一点遗憾，是他入京以前踌躇满志时，还幻想着能在京城结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可是。这里的年轻人和他不一样，没吃过冰冷结霜的剩饭剩菜，没有在天寒地冻的饥荒时节掩埋过同乡邻里的尸首，更没有用生满冬霜的手捧着书读到深夜。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母亲为了省钱给他买蜡烛，饿了三日直至昏倒。他那时才六岁，正是贪玩年纪，却再也不敢抱怨寒窗艰辛。
读书，成了他这辈子唯一的志向。
可入了京城才发觉，他的满腹经纶比不上别人祖上三代拜印封官。寒窗苦读十余载，忽然梦醒，京城世家的子弟们早已互相结拜、情比金坚，视他的莽莽清纯如草芥，啼笑了之。
“姚公子，我们要去酒楼了，你去不去？”
自从看清了室友的为人，姚世希向来不去，可他们还是常常多问一句，以此奚落他。
“多谢仁兄美意，我今晚有事，不能奉陪了。”
“不能奉陪？”那些人嬉笑道，“是囊中羞涩吧？你看看你，多大年纪了也不长个子，每天就知道啃个馒头，就这还是新科进士呢？”
“谁家招婿能看上你啊？哈哈哈哈......”
姚世希无奈地摇了摇头，不予理会，握着手里干硬的馒头，一抬头望见了月亮。
次日清早，他到六部报道时，意外撞见了一位熟人。
平州人热情好客的基因令他不假思索地找了个招呼：“微臣见过怀烈侯大人。”
荀甫欣一袭素衣，似乎正要离开。“姚公子，好巧，孤来领宰相府的供禄。”
她温婉地一笑，姚世希这才觉得不对劲，背后似乎粘了无数道不友好的视线——他怎么给忘了，他算什么身份、也敢和怀烈侯攀亲？
荀甫欣亦有所察觉，宽慰道：“公子不必为闲人所扰。若感到困惑，可去拜访一位前辈。他同样寒门出身、科举入仕，自先帝朝至今十余载，已官至太尉。”
要他去拜访寒门太尉杜丹争。
姚世希眼前一亮，连忙道谢：“多谢大人指点，在下谨记。”
荀甫欣面上闪过一丝深意的笑，转身离去了。
***
一日京城天降大雪，车马不能通行，武怀圣遂取消超会，带着花灯和糕点去宰相府探望荀甫欣。
朝会虽罢，内阁还在忙碌，故而周全不在家，府上十分清净。武怀圣进门，正看见周止旋在拿小刀刻窗花：“旋儿小心！”
她这一嗓惊动了周府仆从，阿青连忙跑过来夺了周止旋手里的刀。武怀圣的视线却落在周止旋刻的窗花上。生动灵巧的二龙戏珠，不得不说，比她的手艺还要好。
可是周止旋今年才两岁。
荀甫欣闻声赶来，听武怀圣心犹未定地讲完经过，笑着道：“旋儿确实早慧。”
隆冬大雪，天寒地冻的时节，荀甫欣竟还不知好歹地穿着一件单衣，武怀圣光看着都打哆嗦，劝她添衣。荀甫欣刚想推拒，忽听周止旋说：“阿母还是要听皇帝陛下的。寒潮来了，后边几天会更冷。”
武怀圣低头：“你说的寒潮，是什么？”
“就是冷空气从北方下来了，所以会突然降温，会冷。”
武怀圣困惑地看向荀甫欣：“你教的？”
荀甫欣似是习惯了，淡定摇头：“旋儿早慧。”
寒风簌簌钻进了武怀圣宽敞的袖管，她冷得缩手，往荀甫欣的怀里一钻。二人的身高差不多，抵在耳畔，热意翻涌。
一阵长风吹过，吹起了荀甫欣未束起的长发，发丝在空中轻盈飘动，似一面帆，又似一支桨，起伏涨落，剥落的雪瓣落满枝头。
“老师你看，这院子到冬天有些荒芜了。朕改日差人来栽植一棵松，添些绿意。”
荀甫欣轻笑：“松柏，寓意上佳。”
“朕愿与卿守松柏，岁寒不改。”
武怀圣抬眸深情地凝望进荀甫欣的眼底。这么近的距离，任何一丝情绪都躲不过。荀甫欣的眼底有七分慌乱，剩下的三分......她耳朵又红了，是悸动么？
可又不像，武怀圣在那一瞬隐隐有所察觉，荀甫欣眼底的躲闪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君臣礼教。
但除了礼教还能有什么，她又想不出。
旋风卷起了一涡飞旋，飞过梨树枯木下，绕着二人打转，像飘落的梨花瓣。
花影之间的二人紧紧依偎，从头到脚都情不自禁地向着对方并拢，可若仔细看去，却又谁都没有靠着谁。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终教飞雪拟作春。
***
小年那日，姚世希终于得了空闲，登门拜访太尉杜丹争。
前日下了场大雪，道路难走，街上的行人多是拖家带口地置办年货，灯笼彩翠，覆了一层洁白的雪，多么热闹。
姚世希的衣裳太薄，鞋子也不暖，至杜府，已经冻得手脚冰凉。
“请、请问杜太尉在吗？”姚世希拿出了自己的名帖，“在下平州——”
谁料，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完，一名门丁忽然夺门而出，粗鲁地讨走了他的名帖。府门大开的一瞬，姚世希似乎听见了杜府中的歌舞声轻慢妙悦，绕梁空绝。
“我家大人今日繁忙，不见客。”
门咚地一声在他眼前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姚：果然小镇做题家对口996（默默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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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提示：本文有穿越的配角，对主线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