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淙今天一直很不对劲。
到了最后,安玉淙忽然咬了他一口。
时珣一愣,但他却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一根和安玉淙相连的细线断掉了。
他猛地回过神,只见安玉淙已经松开了他,他剧烈地咳嗽,紧接着,发黑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从他的脸颊往外蔓延,时珣懵了一瞬,紧接着就从他身体里退出来,然后把他抱起来,他大脑一片空白,愕然道:“师尊?!”
安玉淙摇摇头,他的皮肤几乎是在一瞬间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他抓住时珣的手,他的口中还在涌着血,但安玉淙仍旧有些口齿不清地道:“阿珣……对不起……”
他们解契了。
安玉淙以寿命作誓,强行解了契。
时珣马上反应过来,他有些崩溃地道:“你又瞒着我!师尊,你在弑神阵里是用什么作代价出来的?!”
安玉淙苦笑着,他没说话,时珣擦了擦眼泪,披上衣服道:“我去找师叔回来!”
安玉淙抓紧了他的手,摇摇头。
“没用。”安玉淙声音沙哑地道,“让他晚些……知道吧。”
他眼神里满是愧疚:“我用,和八表剩下的寿命相等的寿命,……换了我,从弑神阵里出来。”
时珣在那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也许他是赌气,也许他是难过,也许是两者都有。
安玉淙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寿数将近,找什么神医都是无用功,时珣就再也没提过找南毂的事。
他每天只是抱着安玉淙睡觉,然后给他做饭,再喂他吃饭。
时珣不笑,也不哭,他的神色甚至有些近乎绝望的木然。安玉淙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他这样一天天地躺着,精神一天天枯萎着。时珣也一言不发,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安玉淙。
他声音很沙,语速也很缓慢:“……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把我丢在这里就好,……你走吧。”
听到他说完这句话,时珣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表情。
他绷着脸,笑得很难看。
“你觉得,我会把你丢在这里?”时珣的眼睛红了,眼泪涌在他眼眶里,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我们都已经成亲了,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你我,你觉得我会把你丢在这里???!!!”
时珣非常生气——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安玉淙生气。他哽咽着,眼泪乱七八糟地流了一脸,但他却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玉淙,好像被他伤透了心。
安玉淙道:“但是我已经……不值得你去对我好了。”
时珣道:“我不是在对你好,安玉淙,我是在爱你。”
他直呼了安玉淙的大名,却是摇着头,流着眼泪说的。安玉淙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惶然地摇摇头,道:“……对不起。”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时珣难过地道,“我爱你,安玉淙,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愿意为了我去赴死,难道我就不愿意吗???我没办法保护你,难道我还不能照顾你、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吗???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觉得你不值得去爱就不爱你???师尊,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托付吗???”
安玉淙不能再说什么,他只能重复一遍:“对不起。”
时珣满脸泪痕。他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了。
他把安玉淙抱进怀里,好像就要这样把他按进身体里一样。
“我爱你,安玉淙,我爱你。”
他哽咽道:“我从十五岁起无时无刻不在爱你,这不是什么肉麻的话,我爱你爱了那么多年,就算是没有结果我也会一样爱你的。你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呼吸里在我的血液里,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那种绝望我经历过一次了,我绝对不要再有第二次。——你放心,等你走了,我也会陪你一起走,我们魂魄一起散于天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若有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安玉淙颤声道:“不要……你不要跟我走。”
他剧烈喘息着,拼命摇着头,道:“你……你还有那么多年,不要犯傻……”
“我是认真的。”时珣道,“我不想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我们既然已经成亲,那就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安玉淙道:“我的私心……我的私心就是让你活着。”他颤声道:“我把你的所有过往都带走,你开始新的生活……”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忘掉你!!!”时珣崩溃地吼道,“你把过往都带走,难道我就不会爱你,就不会想你,就不会为你遗憾为你难过了吗?!我要怎么开始新的生活???你怎么会觉得没有了你我还能好好生活???”
他吼完,半晌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有的时候真的在想,玉淙,你到底是不喜欢我,还是太喜欢我了。”
他接着道:“前几天,你让我记住那时候你的样子,就是想,以后如果我想你,还能从回忆中见你几面吗?你那时候放开了跟我做,就是为了不给我留遗憾吗?可是你怎么觉得那些就够啊师尊,没有你,那些都是镜花水月水中泡影,碰一下就碎了就散了,有什么用啊?!你想让我守一辈子寡吗?!”
安玉淙沉默半晌,道:“你可以……跟别的乾泽结契。”
时珣简直气疯了。他心脏都痛,半晌才缓过来,道:“你还让我找别人???你还让我找别人???!!!”
他猛地站起来,走到远处蹲下,捂着头道:“别说了,你别说了,求求你了。”
安玉淙神色黯然。
他垂下头,只能又道:“对不起。”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
三日后,春风入户,翠色逶迤。
屋中染了春日的温度,窗扇半开,安玉淙偏头看见外边一抹亮色,他咳了一声,终于打破了屋中的寂静,道:“阿珣,外边的桃花是不是开了?我想看看。”
时珣走到窗前,春风吹来了凉爽和细微花香。
“嗯,开了。”时珣回头望了他一眼,道:“师尊,你要出去看看吗?”
安玉淙昨日又咳了血,今早脸色愈发苍白。他用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透过窗子远远地看了一眼,道:“好。”
时珣俯下身抱起了他,然后道:“抱住我,别掉下去。”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又很沉,带着那种无可抗拒的深情。安玉淙僵了一下子,方后知后觉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时珣带他跨出了木门,陌生却熟悉的阳光、晨风、花香、鸟鸣一齐扑来,晃得安玉淙不知所措。
春天活色生香地蜿蜒在他的面前,那么温暖,那么鲜亮,那么让人心动。
时珣抿着嘴,一言不发,抱着他径直走向了那棵桃树。
桃花艳艳灼灼,簇簇花开,糅合着春风里的草木香扑面而来。
时珣见他望着花树出神,便道:“师尊,你想折一枝花吗?”
安玉淙抬头看了一眼桃花,又看了一眼时珣,道:“好。”
时珣高高地托起他,好让他安稳地坐在他的肘臂上。可安玉淙实在太轻、太轻了,即使他将全部重量都压到了时珣身上,时珣也只感到好像托起了一片羽毛。
他真的,真的,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这就是他整个世界的全部重量。
时珣忽然流了泪。
和安玉淙吵了一架后,时珣这几天又和刚开始的几天一样,一直没有笑过,也没有露出过别的表情。因为时珣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无论是安玉淙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安玉淙在死亡来临时对他的态度。他不停地麻木自己,好像这样就可以在僵硬与枯竭中逃避。
可是现在,他哭了。
安玉淙吃力地折下一枝花,低头看他时,便怔住了。他俯下身,时珣也将他放下来重新抱住。安玉淙闭上眼,吻了他流下来的眼泪。
他喉咙干涩,只能道:“对不起。”
可笑他生为神君,护佑天下,平定天界,却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能为他们两人找到一条后路。
他又道:“阿珣,对不起。”
他总是想,如果他没有贪图那次机会,没有去魔界禁地找那轮日晷,会怎么样。这些天里他一直在自责内耗,但是这些天里看见时珣那样落寞地看着他,安玉淙又开始心痛了。
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人之苦,神之痛,兜兜转转,世间万事终究不得成全。
时珣低下头,将头埋进他怀里,呜咽着说不出话。
安玉淙只感到心痛,彻骨的疼痛。不知道是因为死亡的临近,还是因为情感的战栗。他被这心痛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只能倚在时珣身上,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时珣那具坚实的身体像是屏障,护住了安玉淙身外所有的风雨飘摇。
安玉淙知道,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护着他的。
许久,他强压下心腑撕裂般的疼痛,勉强道:“……今晚有灯会,丹穴大概也可以看到……你陪我看吧。”
时珣猛地抬头,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天机灵光的泄露,他泛着泪光的眼忽然狠厉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安玉淙,浑身都在颤抖。
“好。”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爱人,说:“那你不要丢下我。”
那夜灯火点点,有如满天繁星交相辉映。时珣和安玉淙并肩坐在木门槛上,抬头仰望着承载了万千心愿的飞灯。
安玉淙倚着他的肩,默默看着绚丽的灯海。
时珣道:“玉淙。”
安玉淙闻言,微微偏头,他将下颔倚在他肩膀上,望向他。
“明年……你可不可以……也和我一起看灯会。”
我想带你去人海茫茫的集市,和你一起买一盏灯,写上相守一生这样俗气的愿望,然后燃火放飞。
虽然愿望只能是愿望。
安玉淙忽然笑了,他生的极俊的面容上,像是雪水初融流响。
灯光火光月光与星光,映着他的脸,和他脸上温润的浅淡笑意。
“好啊,我也想。”他道。
远处忽然有人放了烟火,天空炸出缤纷的绚丽色彩。四周此起彼伏的响声带来满天烟花的绽放。
时珣猛地回头,却感到肩上一轻。
安玉淙犹带笑意的面容如银粉般飘散,随风而去,不留尘烬。
银屑飘尽,一块满是裂痕的羊脂白玉“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时珣心里一片寂静。他茫然地拾起地上的白玉,又茫然地看着飞远的祈愿灯与天空不断盛开消烬的烟火。
他走了。
时珣心里晃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还是一片空白。
这句话单单是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感觉,感觉下一秒安玉淙会从门口进来,提着一篮蔬果,然后对他笑。
他心里不住地念着他走了,可是他心里又说,他会回来。
在这样的寂静与空白中,烟花停了,灯火远了,人声下去了。
天黑透了又亮。
太阳缓缓升起来了,春日里和风暖阳,清爽安宁。
时珣忽然被那棵桃花树晃了眼。
他站起来,向那棵树走过去。
就好像他怀里还有昨天早上那样羽毛般的重量,还有他发丝的柔顺,还有……
没有了。
忽然,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向了他的心脏。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时珣忽然跌了一跤,狼狈地扑到了松软的大地上。泥土混杂的自然草木香味缭绕了他整个鼻尖。
他的心如失重一般空荡而害怕。
……没有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白玉,身上落了土与草,狼狈不堪。一阵春风吹过,满天花雨飘落下来,淋了他满头满身。
可是他还能记起安玉淙的笑,记起他的信香,他的微笑、他的眼泪、他的难过,和他的遗憾。
仿佛他还在。
可他又已经不在了。
时珣茫然若失间,他混混沌沌地唤道:“师尊?”
除了鸟鸣,没有回应。
他又道:“玉淙?”
这一次天地寂静,和风微拂,只吹下几点早落的桃花。
风一点点大起来了。吹起门口绣着丹穴南山图腾的旌旗,发出猎猎的空响。
时珣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腹腔里空空地响。可是风动旌动心动,时珣此时已分不大清了。
――他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一小段很跳跃就是有内容被我删啦,安死是暂时的会复活!我们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