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偌大的寝殿中只亮了一盏灯,那极浅极淡的暖光难以透过阴沉的黑夜,只有几抹柔纱似的扑过来,笼在床榻上。
安玉淙正坐在他身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和谁传音。
时珣假装还是睡着,没有说话。
安玉淙道:“你这样压住的?”
那边似乎传来了疯狂的笑声。
他师尊叹了口气,道:“管用就行。”
那边又道:“可不是管用吗?现在根本没人关心南穀,全都在说你这事!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你真应该到现场看看,释玺脸都绿了哈哈哈哈哈哈……”
时珣听出来了,这是朱雀的声音。
忽然,那边似乎又传来了一个无奈的声音,道:“朱雀将军,你收敛一点。”
是尚京汶。
安玉淙道:“京汶,长老阁那边怎么样了?”
尚京汶道:“和朱雀将军说的差不多,长老阁今天已经抓了南穀,现在等着审讯呢,但是他算是我们这边的人,公开审讯的话还是需要神君您的批准,……东廷开的会上,朱雀用您结契,暂时不方便出来这件事压下去了,所以现在即使长老阁收押了南穀,现在也没有什么大进展,大家都同意等神君您出来再做处理。”
安玉淙应了一声,道:“好,我大概得再过几天,中间拖的这段时间,你和长老阁的纹羽他们商议好,还是定贬南穀这条。”
尚京汶却迟疑道:“神君,您真的要贬南穀下去吗?”
“嗯,他贬了其实最好,我们在下边也需要一个人,南穀这一贬反倒行了个方便。”
尚京汶道:“好。”
安玉淙大概知道了外边的情况,也没什么想说的了,便道:“还有什么别的吗?没有就把传音挂了吧。”
孰料,尚京汶却忽然道:“神君。”
安玉淙:“嗯?”
“那个结契……是真的吗?”
安玉淙道:“是。”
“哦,哦。”尚京汶道,“……我就问问。”
“嗯。”安玉淙也没有太介意,道,“那就不说了,你们干完活放松几天,过几天再忙。”
说着,他手上那道蓝色的传音符就灭了。
他忽然转头看向时珣,见时珣仍闭着眼在装睡,有些好笑道:“什么时候醒的?”
时珣被他一下戳破,有些心虚。但等他睁开眼睛,看见安玉淙微微含笑的一张脸时,却又怦然心动。
时珣窘迫道:“刚醒,没一会儿。”
“哦,早安。”
安玉淙身上已经披了一件中衣,他指了指床边的一个食盒,道:“刚刚砚香送过来的,你饿了的话就吃。”
“师尊,你不吃吗?”
“我不太饿,早上吃的有点多。”安玉淙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刚刚砚香送食盒的时候,我就拿了一屉蒸饺吃完了。”
时珣打开食盒,果然在小菜和粥中间看见了一一屉空笼。
他端起粥来喝了一口,忽然道:“师尊,你好些了吗?还烧吗?”
安玉淙脸忽然红了,他偏过头,道:“……还好,不烧了。”
听到这话,时珣放心地低头喝粥,孰料安玉淙却忽然道:“……平常那么安静老实的孩子,怎么一到床上那么凶?”
时珣被那碗粥呛到了,他咳嗽半晌,看向安玉淙,但安玉淙却接着问道:“从哪学的?”
时珣羞的捏紧了碗,许久才道:“就……就是在书上……”
“你和阿煜偷春宫看了?”安玉淙叹道,“改天我出去就没收了。”
说着,他看见时珣脸红,又无辜道:“你脸红什么?刚刚怎么不脸红?”
时珣简直无地自容:“师尊……别说了……”
安玉淙见他那个样子,便也适可而止,道:“算了。”
他似乎探了探自己的脉,然后道:“你先吃着,我去洗个澡。”
时珣睡在外边,他扶着床柱站起来,从时珣身上跨过去,然后从床上跳了下去。
但是,可能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这一跳居然都没站稳,险些摔在地上。
时珣看出他的勉强,撂下碗,随便拿了件中衣穿上,然后下床追上他道:“师尊,我扶你去吧。”
安玉淙看他固执,便点了点头,想着反正最过分的事情都干了,一起洗个澡应该也没什么。
于是他领着时珣到了山后那股温泉处。
他因为身上有伤,又不想让时珣知道,一路都故意走得很慢,以防时珣看见他因为疼痛而一瘸一拐的步子。
外边夜色浓重,连路也看不清,时珣边扶着他,边点了个掌心焰照路。
周遭竹影婆娑,掌心焰的光千百倍地放大了那些竹叶,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在那竹林小径里走了好久,才终于豁然开朗,到了那温泉所在的一片开阔之处。
温泉周围的山石在月光下闪着低暗又柔和的光,白日氤氲的热气与水雾也沉淀下来,同化在清凉的山间。
时珣灭了他的掌心焰。
安玉淙走至温泉旁,缓缓蹲下来,探了探水温,回头道:“你洗吗?”
时珣霎时红了脸,安玉淙也不勉强,便道:“算了。”
说着,他毫无避讳地脱了身上仅有的一件中衣,跃进了水里。
温热滚烫的水瞬间包裹了他,让疼痛缓和了许多。安玉淙面容稍稍舒展,他伸手去拿澡豆,却发现岸上的那个陶罐已经空了。
时珣见状,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然后绕到温泉最深处,抱出另一个陶罐来给他。
安玉淙讶然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备用的?”
时珣道:“……师尊你忘了?你把我带回来那一天,就是抱我来这里洗的澡。”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安玉淙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着,他掀开陶罐,抓了一些出来,润了水,打出泡沫,便往头上抹。但糟糕的是,他这一动弹,又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口,他的胳膊吃痛地缩回来,泡沫全都混杂在了水里。时珣见状,走过来蹲下道:“哪里疼?”
安玉淙眯着眼睛,倒吸一口冷气:“胳膊。”
时珣垂下眼,从陶罐里抓出一把澡豆,润了水打出泡沫,开始帮安玉淙洗头。
这次轮到安玉淙窘迫了。
他不自在地看着水中倒影里的时珣帮他用澡豆把头发打满泡沫,然后用木瓢舀水,一点点冲干净。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哗哗的水声在后山深处响起。
忽然,时珣道:“师尊,闭眼。”
安玉淙乖乖闭上眼睛,下一刻,时珣用木瓢舀起满满的热水,向安玉淙头顶浇去,冲净他头顶的泡沫。
待到睁开眼睛,他满脸都是温热的水珠,就连睫毛上都落了几颗。
时珣望着他,呼吸一滞。
孰料,安玉淙道:“我洗完了,你下来吧。”
时珣的手一僵,他见安玉淙并没有从温泉里出来的意思,便犹豫地解了自己的衣服,进到水里。
他有些局促。安玉淙倚着岸边铺设的石头,道:“你洗吧,我在旁边打坐调息一会儿。”
时珣进到温泉水中央,却发现里边奔涌着的全都是澎湃又浩荡的灵力。那灵力遇上他,也并不排斥,反而欣喜地流进他的经络,顺着血肉在全身蔓延。
他顿时感觉神思清爽。时珣完全没想到这池温泉居然还有这等奇效,他一边洗着澡,一边又吸收着那水中丰蕴的灵力,这种事半功倍的修行效率奇高,时珣才洗完头发,灵力便已经纯澈得跃升了一个层次。
安玉淙这时候似乎也调修完了,他看了看时珣,却有意避开了他健壮又结实的肌肉,道:“洗完了吗?洗完了就回去吧。”
他从一旁的木架上招手唤来了两个巨大的毛巾,递给他一个,然后自己支着石头上了岸。
时珣擦干净身子,穿上衣服道:“师尊,这泉水里灵力那样充沛,为什么不用于修行呢?”
安玉淙望了他片刻,似乎用嘴角强行勾起一抹笑,道:“那是我调修放出来的灵力,只有和我双修的人才能吸收。”
时珣好像听傻了,他回头看了看那温泉,半晌道:“那……刚刚是师尊你的灵力?”
安玉淙道:“嗯,体内灵力暴走总归不太舒服,刚刚那是我调理的灵力……你觉察到灵力并且能吸收,就和……双修……差不多。”
气氛忽然又陷入了沉默,安玉淙换上了中衣,正准备回去,时珣却走近他,然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安玉淙一愣,道:“你干什么?”
时珣道:“师尊,你还是不要走路了,身上多有内伤,再牵到就不好了。”
说着,他就抱着安玉淙往回走,安玉淙偏头倚在他怀里,忽然道:“……你……不知道双修?”
时珣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听说过。”
安玉淙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时珣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将安玉淙抱回寝殿去了。
已经睡了一下午,安玉淙左右也睡不着,便挑了本书坐在床上看。
时珣见他专心看书,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站在床前狼狈不已,安玉淙看他这样,便道:“上来吧,这几天也出不去,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适应了的缘故,安玉淙现在和他相处稍微自在些了。
时珣上了床,坐到他旁边,头微微倾向安玉淙那边,问道:“师尊在看什么?”
“人间的一本诗集。”
时珣惊讶道:“师尊你还看这个?”
“为什么不能看这个?”安玉淙翻过一页,道。
时珣往他那边挪了挪,几乎紧贴着安玉淙,他俯下身,将额头搭在安玉淙肩上,同他一起看。
安玉淙拿书的手明显一僵,但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他很快就故作镇定地翻过一页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安玉淙感到浑身流动包裹着的桃花信香,一股甜暖在他心头溢满。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即使此刻天都要塌下来,呆在这里也是安全的。
可是他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应。那信香很快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烧得他脸红耳热。
忽然,时珣念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写得真好。”
安玉淙道:“嗯。”
时珣忽然道:“师尊有什么很喜欢的诗吗?”
安玉淙低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有很多写得很好,但是没有哪句称得上喜欢……但是,之前读过一首词,里边有一句,莫名其妙地,一直记得。”
时珣好奇道:“哪句?”
安玉淙缓缓道:“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说着,他又道:“大概是我喜欢喝酒的缘故吧,有时候喝多了就喜欢想七想八的。”
时珣却道:“我记得师尊有一回喝醉了,是作过诗的。”
安玉淙讶然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时珣思索了一会儿,很确定地说:“就是师尊你有一回去星泊那边喝酒的时候。”
“哦,那一回。”安玉淙点头道,“那次我是真的醉了,我作的什么?说来听听?”
“这个我一直都记得。师尊你只作了两句,没有后文,我后来思索了好久也没有接上。”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夜落星泊深露晚,酒酣清风伴我眠。”
安玉淙听了,好笑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我作的?我怎么没印象。”
“就是师尊你作的,我绝对一个字都没有记错!”
安玉淙道:“好吧,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时珣忽然吻了他的侧脸。
安玉淙浑身忽地一僵,刚刚所有的自持全都灰飞烟灭。他脸颊顿时红透了,紧绷着身子,道:“……干什么?”
他好像很不适应这种过分的亲昵与暧昧,可是他明明又不抗拒。时珣揽着他,道:“师尊,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安玉淙抿着嘴唇,很久才道:“不是。”
他收起书,背对着时珣躺下。时珣收起他散乱的头发,凑近了低声道:“身上还疼吗?”
安玉淙摇摇头。
时珣以为他生气了,便自他身后揽住他,低声道:“我就是在星泊那一次对师尊动心的,刚刚……没有忍住。”
“……”安玉淙道,“你不用解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
时珣道:“你不喜欢我对你做特别亲昵的动作吗?”
“不止你,是所有人。”
安玉淙仍旧背对着他,时珣即使将他揽在怀里,也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的神情。
“好了。”安玉淙道,“很晚了,睡吧,我累了。”
时珣也只能道:“好。”
他低头,吻了吻安玉淙微潮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