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伯齐僭越,言语无状,覃昀琰却不辩驳,不愤怒,他只是看着乌伯齐,无悲无喜。
乌伯齐回视,在覃昀琰的眼眸里看见了瑶山。
瑶山,阿伊苏境内最圣洁的地方,皑皑茫茫纤尘不染,阿伊苏的圣山。瑶山脚下,瑶河碧水映雪,那是曾经九年里他和他的小军师最常去的地方。
瑶山离褚地千万里。
乌伯齐看覃昀琰,瑶山又近在眼前。
他叹息,低下头走近覃昀琰,又抬眸,“陛下你并非无人可用,”乌伯齐道:“你身旁,有我在。”
覃昀琰看着乌伯齐的眸子倏地闪动,眸子里有光,瑶山成了山下的瑶河。
河面,流光映雪,碧水汤汤。
覃昀琰悲伤,乌伯齐心间一动。
“帝王,乃万人之上,何苦伤春悲秋?”乌伯齐这样说,他一惯不怎么会劝慰人。
“何苦伤春悲秋?何苦?”覃昀琰反问:“不苦吗?”
“我做质子之时,倒也罢了。”乌伯齐思忖片刻,道:“万事自有因果,我若不离故土,成不了阿伊苏新王,你若不做质子,也未必当得上大褚的新帝。”
“要想为帝王,掌生杀,先得从人心鬼蜮里杀出来。”覃昀琰笑,笑里带着苦意,又掺点儿荒唐,他反问乌伯齐,“做王,就那么有意思?”
“当初我问你,我能不能留在阿伊苏,你说不能。你说我得回来,回来登高俯首,回来成为帝王。”覃昀琰回忆不可追的过往,言语里有掩不住的遗憾,他质问:“乌伯齐,你当初许我从阿伊苏回到这里,把我送回这大褚的至尊高位,让我踩着人心、人命,登高一呼,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褚有一个好说话的帝王,能够满足你今日所求的互市通商,和明日要求的别的更大的愿望?!”
“你恨我吗?”乌伯齐问。
覃昀琰不知道怎么回答,若是九年前,乌伯齐的问题他回答起来不会犹疑,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恨他。乌伯齐,九年前借京郊别院之变把大褚皇族的尊严踩在脚下的人是他,九年里在千万凶险中对自己抵死相护的人,也是他。
乌伯齐的问题,他该回答恨,还是不恨?
“不好回答?”乌伯齐又道:“若你说恨我,殿前司的人就在外面,你可以让他们进来杀了我。”
覃昀琰怔了怔,他问乌伯齐,“你什么意思?”
“殿前司只听帝王的命令,”乌伯齐看着覃昀琰,笑得诡异又冷酷,他道:“我的意思是,若不做帝王不掌生杀,有些事你就办不到。”
“万封万守卫确实就在外面,我如今也确实可以让他杀了你,”覃昀琰看乌伯齐,叹口气,“但我不会。”
乌伯齐道:“原来你真的想杀我。”
覃昀琰正色:“阿伊苏是我大褚的敌人,你乌伯齐便是我覃昀琰的敌人,杀你,不应该吗?”
“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啊?况且杀敌不是本事,”乌伯齐又笑,云淡风轻道:“化敌为友才是。”
“我不是我父王,不向大褚要土地,要兵马粮草,只是要和谈,要互市通商,”乌伯齐走近覃昀琰,劝他,“我想要的,对大褚对阿伊苏都有利,过往的事,陛下你现在也该放下了。”
覃昀琰笑起来,“你觉得如今自己主和,就不算是大褚的敌人了?”
乌伯齐反问,“不然呢?”
他上前,想要拍拍覃昀琰的肩,手却停在了半空。
覃昀琰躲开了。
乌伯齐放下手,妥协道:“恕臣僭越。”
“僭越?”覃昀琰郁愤难舒,此时蓦地激动起来,他冲乌伯齐道:“乌伯齐…在阿伊苏,你当我是傀儡,如今在我大褚国土,你还要当我……”
“我说了我没有当你是傀儡!”乌伯齐也陡然气血上涌,他朝覃昀琰吼道:“我乌伯齐是大褚的敌人可我不是你覃昀琰的敌人!”
“乌伯齐!”
乌伯齐看覃昀琰,九年时间,从未见他如此,温润君子彻底放弃内敛克制,质问自己驳斥自己,愤慨至极,也悲伤至极。
他本来要后退,现在改了主意又一点点向前。步步紧逼间,覃昀琰向后,再无退路,碰到案几将将要跌倒之际,乌伯齐伸手向后一揽,扶住覃昀琰站稳,却又将他猛地压倒在案几上。他凝视覃昀琰,对他一字一顿道:“在阿伊苏的九年我能保护你,现在依旧能。如今这文德殿只你我二人,我还是能保你,但是也可以伤你。”
文德殿外,内侍省都知郝进立侍,两手在身前握着,拇指来回转。他竖着耳朵听门里面的动静,这时倏地回头对他的小徒弟说:“去请太医。”
殿前司守卫万封见状上前一步,郝进伸手一拦,刚刚搓拇指的手停下来抬掠过额角擦一把冷汗,却还是对面前人扬起头,拉长着语调竭力维持淡然地道:“不急。”
殿内,乌伯齐一边撑着地,另一边钳制住身下人的左手,力道越来越大。覃昀琰吃痛,想挣脱,挣不开。
“乌伯齐你到底要干什么!”
覃昀琰……眼底有泪。
乌伯齐看着那泪滴缓缓流下,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松了钳制覃昀琰的手,替他揩了揩眼角,仿佛是在做一个这些年里早已做惯了的,再平常不过的动作。
覃昀琰别过头,拂掉乌伯齐在他颊边摩挲的手。乌伯齐叹息,回京到现在,眼前人辍朝,哭自己的父皇,哭横死的直臣,现在,哭他自己。
泪光模糊视线,隔在两人之间,像朦胧的纱。胧纱里的覃昀琰突然平静,他与乌伯齐对视,看纱那边的眼睛像极了阿伊苏的辽原,深邃又苍茫。
乌伯齐,这些年,你到底…到底当我是什么?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大褚帝王吗?你带我去阿伊苏,护着我,因为我有用,送我回京城,利用我,因为我是工具。从阿伊苏到大褚,从质子到帝王,我不过一直是你和阿伊苏的工具而已……”
“不……不是工具,”乌伯齐慌忙否认,随即却又气道:“你还不如说我当你是傀儡!”
“你认为是傀儡,那就是傀儡!我那个好哥哥乌伯力学兵法用间之道,我便修民间傀儡之术!”
乌伯齐手发抖,抓手边的案几。
案几下有剑。
“这是什么?”乌伯齐把剑从案下拽出来,眼里的愤怒变成难以置信。
剑上有花纹,纹路啃噬冷铁,刺得握着冷铁的这双手发疼。
“这算什么?”乌伯齐把剑扔在地上,“要防卫?还是…要诛杀?”
覃昀琰不答,喘息着带着哭腔,捡起剑来拔出,对着乌伯齐劈过去。剑刃停在乌伯齐颈侧,血一滴一滴滴下来。
乌伯齐的血。
乌伯齐右手握住了剑锋,硬生生使了力攥紧开刃的剑身,从覃昀琰手里把剑抽了走。
“来人!”覃昀琰扬声。
宫门随即开启。
乌伯齐起了身,用未伤的左手掸了掸方才跪在地下沾到的土。
案几之下的藏剑落地,地上有血。
郝进进门脸色煞白,正要高喊护驾,旋即被覃昀琰喝止。
万封出剑,剑锋锐利势不可挡,在覃昀琰的第二声喝止里堪堪停下之时,还带着铮铮锋鸣。
“传太医。”覃昀琰站起身,喘匀了气对郝进道。
郝进方才已请了太医来文德殿等待。
此刻,太医听到通传,背着大木医箱从殿外亦步亦趋而来,他进殿,弯腰垂首,花白的胡子跟着垂下来。
乌伯齐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流不停的血,又看看行礼过后径直走向覃昀琰的太医。
太医叩首参拜帝王,见帝王不肯坐下,便跪立其身侧为其处理渐渐红肿的左手手腕。
“叫什么?”乌伯齐问太医。太医没说话,乌伯齐不气反笑。
“回话。”覃昀琰无力道。
太医闻言,向覃昀琰方向开口:“微臣,翰林医官,辛崇文。”
“辛……崇文?”乌伯齐上前,想仔细打量打量辛崇文,辛崇文眼见乌伯齐走近,余光扫到地上带血的剑,慌忙一闪身,张开双臂护驾。
乌伯齐对覃昀琰道:“是我大意,没看住陛下一时兴起舞起的剑,让陛下伤了左手。我徒手挡下陛下的剑刃,陛下一点伤不影响批折子,我却要有几日拿不了兵器了,这也算是把一路亏欠陛下的东西还上了些许吧。”
他说罢,踅步朝外走,出大殿前,却又回头看了看辛崇文对覃昀琰多说了一句,“此人可用”。
“这算是阿伊苏的献言?”
“算是我想向陛下说的话。”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覃昀琰看着乌伯齐,道:“我了解你。”
此时文德殿里不只他们二人,覃昀琰的问话终于激起了乌伯齐的讶异。
这不像覃昀琰会当众说出的话,乌伯齐想。
—我了解你—,这四个字,这句话,包含了太多不可言说,像他们展示给众人的关系,简单又复杂,隐晦…又露骨。
有人在阿伊苏待得真的太久了。
“这的确不是我想对陛下说的,”片刻犹豫后,乌伯齐道:“我想说的,不,我想问的是……”
他转身、向远,缓缓道:“春日选秀,本乃大吉之事,陛下你对此一路不愿参与……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为了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
覃昀琰看乌伯齐出殿门,看那一身异邦王族的络缝束腰窄袍穿在他身上像是戎装。眼中人陷在远远大褚宫城的重门叠院中,身影越来越小……
乌伯齐,阿伊苏的王。
文德殿,帝王无话,郝进等在帝王身边,转身前压下了眼底的慌张和惊愕。他踅步,回身,一挥拂尘对在场的人淡淡道:“今日陛下身体微恙,幸得万守卫辛太医,才没误了阿伊苏此番的入宫拜谒。”
郝进走近万封辛崇文。
“二位大人今日辛苦,逢休沐,好生休养。”郝进加重语气,道:“有些事若无必要,就不要再耗费精力,与友人家小,闲来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