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傲安静下来。

墙那边，凌风雪笑了笑，回答了李越的问题——凌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一些很矛盾的事。”凌风雪直言，他面前这个保护对象是个懂分寸又好相与的，和上一个明月楼里趾高气扬的草包不一样，所以他现在和他交谈没做过多保留。

“是今夜劫丹砂的人？”李越问。

凌风雪摇摇头，“无关今夜，是另外的人。”

“这个人和你有矛盾。”

“没有，不仅没有，我们还相携解决过很多的大矛盾，”凌风雪道：“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我和他的相携本就是矛盾，中贵人你说，若一个人心向江山，而另一个人心在江湖，那他们两人所走的路，是否是背道而驰的路？”

李越想了想道：“起码不是能同行相携的路。”

“那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得不走那条‘江山’的路，可他又想要去找那个江湖路上的人，他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

李越在凌风雪眼中看到了思念。

他现下不是在伴君王驾，宫外的烟火人间让他很放松，这放松让他的脑子重新运转起来，不再像在宫城大殿里那样一片空白。他本是个很通透的人。

现在他已看出了凌风雪的情绪，明白了他心底的矛盾到底是什么。

他对凌风雪微笑，道：“心中的大人口中那个心在江湖的人，可是大人心中的念念不忘？”

“中贵人？”凌风雪脸上微微显出些诧异，李越了然，他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大人的心里想什么，看来李越是猜准了。”

“若是念念不忘，何必去理矛盾？只去寻他便是。”李越又道。

凌风雪叹息，“其实……其实他一直在找我，我却一直…在躲他。”

“我其实猜到了凌哥儿一直躲着我，你说得没错，若是真想找，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彻底销声匿迹，我只是不敢…不敢见他，我又想找他，却又不敢见他。”

另一边，澹台傲对苏秦如此说，他道：“我记得我们的分别是在一场满落的桃花雨里，那场雨很美，美到我根本没察觉到他的什么异样，美到我以为他会一辈子站在我身旁。”

苏秦撑着头，静静听着。

“我从江南找来京城，什么踪迹都没有，突然就害怕了，我害怕我找不到他，更害怕我真得找到他，他却根本不想见到我。”澹台傲道：“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你混混沉沉地睡了一觉，睡着之前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他还在，可等睡醒了，我发现我身处的地方不再是桃花雨里的画舫而是我的家我的卧房。那个我以为永远都不会离我而去的人彻底消失了，我问家里的人，没人告诉我他在哪儿，没人承认说见过他。我来京城找，找了几个月连个人影都没找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么一声不响地就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见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澹台傲陷进江南桃花雨，那是他春酲酒醉时的美好，也是离别的开端，失去的前兆。他原本朗然的声音被桃花雨浸得不一样了，苏秦在里面听出了哽咽。

“我不找他，是因为害怕。宴州前段时间出了多大的事，想必中贵人也有所耳闻。我与他之所以在宴州短短时日就能从陌路变成心系彼此，是因为我们当初被卷入了那些大事之中。”

“那些事的确太大了。”李越感叹。

“太大，也太危险，”凌风雪对李越道：“他为那些事留了好多血，那些事关乎江山，可他要走的路本是江湖。”

澹台傲对苏秦道：“他不想见我大概是觉得我太没用，口口声声说要江湖闯荡潇洒来去，到最后自己狼狈不堪，还染了身旁的他一身血泥。”

凌风雪对李越道：“他是天生的侠客，古道热肠，只要答应了别人的事他就一定会帮到底，哪怕自己搏出一身伤痕鲜血淋漓。”

澹台傲对苏秦道：“在宴州，不只易见安赵元竹的事。我还撞到了一个人，我曾以为澹台家即使与他不算交好却总该无冤无仇，可他和他的双刀却想致我于死地。到而今我仍查不出这其中缘由，我怕见到凌哥儿，也是怕这件事情还没完，会牵连到他。”

凌风雪对李越道：“庙堂之高能让人凌云揽胜，可脚下，却是随时可能陷进的权欲泥沼。天生的侠客本该江湖逍遥，我不想那些人心的争端牵连到他。”

朗月如霜，寂寂照人。

世人求而不得，世人念念不忘。有些思念，是宿命主宰的逃不掉的分离，有些思念，却是凌风雪这样，自己主动的，江山、江湖，当断、当离。

澹台傲再无话。

凌风雪亦无话。

晚风借雕花窗打起扇，扇声响在窗棂旁。

一栋楼，两间屋子，凉风与月色带着思念潜进来，不被一砖一瓦，一门一墙所阻挡。

月色里，澹台傲靠着那面墙；

凉风里，凌风雪也倚着那面墙。

春风月夜，两人静静，相背而坐，纵使一墙以隔，亦是背脊相依。

“这感情的事啊，李越不懂，”李越开口，“可大人您最初问李越的‘矛盾’，李越…却已听明白了。”

凌风雪收回神思，听李越道：“大人‘矛盾’的根本其实原不在于江山江湖。”

“不在于此？”

“大人可信旁观者清？”李越问。

凌风雪点头。

“那如此，李越便多几句嘴，”李越道：“这世上，分合聚散无数，总让人伤神，可那是因为人们控制不了何时可聚，又何时会散，他们逃不开缘浅，逃不开宿命，可在大人这里，命数尚未给你二人羁绊，大人又何必先行斩断了你二人的缘分呢？”

凌风雪怔了怔。

“大人的‘矛盾’，其实是断与不断的选择。李越知道大人想要‘断’，是不想日后对方被庙堂之高人心之寒所伤，大人想要‘不断’，却是因为心里的那份‘舍不得’。‘当断当舍’这话啊，说起来简单，可若是碰上了人的七情六欲，可就又不简单了。”李越道：“这断与不断的矛盾啊，旁观者，可解。”

“如何解？”凌风雪问。

“说穿了再简单不过，公子看看屋外。”李越道。

“屋外？”

凌风雪转头望雕花窗，窗扇还在响，除此，并无异样。

“今夜的月亮还是月亮，这风也还是春风，”李越笑，“天还没塌下，事情还不到您怕看到的那个份儿上。”

凌风雪眉目微动，有些讶异。

“大人要‘断’，用那江湖上的招式来说，就是‘斩’，这七情六欲捣鬼，让大人不能快刀斩乱麻，反而是‘斩不断理还乱’，那这‘斩’便不是个好办法，”李越道：“可公子是否知道，这问题的解决方法，除了‘快刀斩乱麻’外，还有一种，叫作‘走一步算一步’”。

澹台傲苏秦房间。

“哎呦喂你个大男人能不能振作点儿，‘破罐子破摔’什么意思知道不？”苏秦听完了澹台傲的倾诉上前摇晃他，“大不了就是再一场大战，你俩就算不在一块儿，那个大瘟神刀客他该来还是会来，总不会因为你不和你的凌哥儿在一块儿了他就不来杀你了吧。”

苏秦看着澹台傲，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朝他道：“我刚刚可是听明白了，人家有的人那是正儿八经求而不得，你澹台大公子呢，这是求得到，不想得。我求求你行行好，不要再在我这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人面前没事找事了好不好？”

他一撇嘴，手上劲头更大，开始把澹台傲往散架里摇。澹台傲挣扎，“我不是没事找事我真的很难过。”

“明明能抓住的缘分不去抓，你小子两度离家出走的勇气去哪儿了？非得有人拿着把五十弦才能把缘分给你们牵起来吗？我要是有把五十弦啊，一定不拿它来替你牵线搭桥，我直接抄起它来拿它砸醒你。”

“停停停…停停！”澹台傲一抓苏秦晃他的胳膊，趁苏秦挣扎脱手之际闪身来到房间另一边，“大哥我不用你来砸，我现在已经被你晃荡醒了……哎哎哎你别过来！”

苏秦跳下床要追澹台傲，“那你说…你准备怎么做？”

“我…，”澹台傲一捂脸，懊丧道：“可人家在静水司待得好好地，我干嘛把人家卷进我的江湖纷争啊！”

“那现在纷争起了吗？”苏秦歘歘跑到澹台傲身边。

“走哪步算哪步会不会？日后能如何，未来能如何谁能说得准，当下顾好了，再说日后的话。好日子不易得，能过一天算一天。以后的麻烦留到以后，至少当下……”苏秦看看天花板，“小爷我就不相信这麻烦还能从天而降说来就来。”

“苏秦！”

澹台傲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忽然警觉。

苏秦还仰着脖子，不过已下意识捂上了自己的嘴。

他看澹台傲，对方现下抬起了头，不过不是在看。

澹台傲在听。

屋顶有声音。层叠的瓦片被压下又弹起。

有人在屋顶！

一个人，脚步很轻，瓦片被带动的声音很细微，可澹台傲静听，听得出那声音正由远及近来到了他们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