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春光好,粉云枝上俏。东风探花花饮笑,袖袂盈春春衫薄。
——山青映水色,浮槎听风过。莫负秾春好时节,且以杯酒换笙歌。
宣和二年,江南的烟云繁花在低吟浅唱的春风词笔里醒来。
清歌相和。江南春日,风景正好。
天边,流云袅袅,散在春风里如絮如缕。
十里桃林,满目繁花,清风略水而过,悄悄潜进了少年郎的梦境。
水面粼粼,有浮槎在溪上轻摇。
少年郎半卧浮槎之中,一手撑着脑袋,一枕春酲间,梦见了……桃花。
风来,花落。
花瓣浅粉艳红,缱绻飘散,偶有一瓣落在了少年郎挺直的鼻梁上,又一点点滑落至少年郎鼻尖。
澹台傲是被落在鼻尖上的痒意扰醒的,浮槎窄小,凌风雪微微倾身,还未出声,几缕青丝就先垂落在了澹台傲的侧脸上。
澹台傲醒来,顺手一抓,花瓣还在梦里,他却也没抓个空。
他捏住了凌风雪的头发。
“凌哥儿。”
“醒了,”凌风雪撤身向后,青丝从澹台傲手中滑过,“梦见什么了?”
“梦见……”澹台傲坐起来,“梦见了一场桃花雨。”
“十里灼灼之色,风过花成雨,”凌风雪道:“小公子的家乡,确是好景致。”
“离开宴州,乘春意至江南,凌哥儿好主意。”澹台傲道。
“宴州城中,该做的已做,该道别的,也道了别,该走了。”
“要是糖包儿还在就好了。”澹台傲忽然道:“江南可还有不少好玩儿的。”
澹台傲忽然想到了糖包儿,他们离开前,又去了一趟千灯巷。
那日天晴,风却不小。
小小人儿早起跑到院子里伸个懒腰,风把一股甜香味儿吹进他的鼻子里。
糖包儿追着香味儿出门,在门口看到了热气腾腾的……糖包儿。
“或许以后他长大,会像那个送他糖包儿的大哥哥一样。”凌风雪看看澹台傲。
“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到处跑,”凌风雪道:“跑着跑着,就跑到江南烟雨里了。”
“凌哥儿……”
澹台傲咬咬嘴唇看凌风雪,两人相对,笑起来。
“奠枕楼东风月,驻春亭上笙歌,”澹台傲敛了笑意,环视周遭春景以词相合,两指在虚空中转了转,一片桃花瓣落在了他的指尖。
“留君一醉意如如何?”澹台傲还在念词,却也在问眼前的人。
“醉来景致可会更好?”凌风雪说着,拿起了头先街边买来的一坛桃花酿。
澹台傲摇摇头,“不过是,烟雨独饮若许年,秋月春风等闲。”
凌风雪将酒坛掷出,澹台傲稳稳接住,抬臂间,春风萦怀。
“但或许今日有人对饮,景致能超然于寻常。”澹台傲又道,他解了酒坛上的红绸,托着酒坛饮进一口清冽。
“好酒。”凌风雪与他对饮,“好酒莫惜醉,醉来佳景入眼,江南,更自有万般意韵风情。”
“是好酒,”澹台傲道:“可惜还不是落杏花。”
“落杏花?”
“杏花楼里的佳酿。”澹台傲道:“我与兰湘姑娘的…约定。”
宴州别过,兰湘不再,他们的约定却也不改。澹台傲说江湖路途远,天涯皆是客。相遇之时拔剑出手,往来之间不为受谁恩情,只求问心无愧。
覃昀瑛听后,说拔剑出手是为问心无愧,那心底,却是仁善侠义。她说想求这仁善侠义,不一定非要在江湖,凭澹台傲的本事,可立于朝堂高处,求这四方天下的至仁至善,道义侠情。澹台傲却道,朝堂可求道义仁善,只是过程太复杂。波谲云诡远不及江湖之中剑意刀锋。
浩浩江湖,千里烟波,成事不留名,来去不留尘,才不负那份无拘无束恣意洒脱。他道,当然了,若刀剑在手,能助我荡尽天下不平,那便更好。
澹台傲想做闲云野鹤,不想赴朝堂之宴,覃昀瑛不强求,她笑了笑,像在风雪夜后的那日一样与他定下那落杏花的约定。
桃花落下。
春风回环而至,桃花雨又吹来,清风花叶温温柔柔,轻轻扫过凌风雪捧着桃花酿的手。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凌风雪手上微微一动,吟咏道:“烟雨江南,风帘翠幕。游人只合江南老,此言非虚。”
“那就此留在江南,凌哥儿你可愿意?”澹台傲挑挑眉毛,就着酒意把方才的意思道了明白。
“醉拍春衫惜旧香,”凌风雪却道:“一别京中多年,虽说往日不可追,可我却还是想回去,寻一寻那昔日旧香残粉。”
“人生到处,雪泥鸿爪,往事如烟如云,”凌风雪举酒向对面人,“澹台傲,敬你,替我吹散这纷扰云烟。”
“人生到处,当有酒,当有朋友,”澹台傲亦举酒坛,“凌风雪,敬你,为我落下一场花雨漫天。”
韶光不负,醉意江南,趁春来,拈花留醉,把酒赠友。
“去哪里都好,”澹台傲道:“反正是要在江湖上走一遭,此次江南一行后,凌哥儿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凌风雪微笑,把酒祝东风。
澹台傲又饮,刚刚才得坛中的桃花酿赏了个好梦,这时眼看就又要,独自再去到那梦里,寻那场尚未落竟的桃花雨了。
“澹台?”凌风雪见他玉山将倾。
“我在呢……”
“如果…,澹台,我是说如果,”凌风雪沉吟,“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呢?”
“不会的,”澹台傲道:“你答应要和我并肩行江湖的,这不都和我来江南了吗……”
“离开宴州回到江南,还不打算回家去吗?”凌风雪看着从澹台剑宗手底下逃脱的澹台小公子。
“还没闯出…名堂,”澹台傲还听得到人说话,自己言语出口却已呢侬,让人听不真切了。“等我闯出些名堂就回去,和你……”澹台傲道。
“你该回去了。”凌风雪平静道:“宴州发生的事,太多了。”
“多了……”
“那些都不是江湖事。”凌风雪道:“澹台一门……不该被牵扯进那些事。”
澹台傲眼底迷蒙,揉揉眼睛拨开醉意,依稀看到凌风雪撑起身,缓缓向自己移了移。
“在宴州长风阁的分部已经没了,可带你回去这事,澹台前辈不只请了长风阁去做,”凌风雪道:“等你现下的药力过去时,带你回来这件事,我大概该就完成了。”
言罢,凌风雪望着澹台傲,见他彻底“醉”在了“桃花酿”里,再不掩饰自己神色中的情意。
江南好,还是江山好?
凌风雪想起澹台傲的问题,他看着眼前风和日丽,江南,真的很好。
他望着澹台傲,对他说,江南真的好。我的心上人,在江南,他也真的很好。
可他已习惯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太美好的人和事,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得到。这世间两情相悦无比珍贵,江南有情,可江山,还有曾经的凌引尚未完成的心愿。
未成心愿,大概不离奉国奉君吧,静水司,我一定要回去,覃昀琰,我一定要辅佐。凌风雪想,京中诸事皆定,四方海晏河清之时,江南的风雨繁花,一定更醉人。
此时既已睡去,此情既未说破,那便…就这么小心地藏起来收好吧。
春风翻飞起凌风雪无限思绪,迟日江山丽,江南也在江山之中。
“睡吧,这场春华好梦醒来时,你还是澹台府上的小公子,后面的波谲云诡……我不能让你再牵扯进来,”凌风雪声量轻轻,不忍叫醒少年醉梦,他小声道:“澹台,等那场更醉人的风雨繁花归来江南时,我会回来看你。”
只不过,你不必等。
现在,也不必……知道。
【卷二宴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