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竹转身。

身后，一个少年悄无声息，凭空就这么从山间走出来，连草木都未曾惊动。

“你是谁！”

赵元竹的刀已举向少年。

少年不语。

寒天里，少年只一袭素白色交领纱衫在身，他天青色绸带高束乌发，面覆白纱，唯露的上庭眉目干干净净，清扬又斯文。

“你是谁？！”

赵元竹不敢妄动，面前这个人来得没有一点预兆，没有半分动静，能做到这一点的都是顶级的高手。

“阁下可就是杏花楼派来的那个，一路来无影去无踪跟着我们的人？”澹台傲向少年发问。他知道对方不会回答自己。可他还是问出了口。对于这个问题他其实已有了肯定的答案。眼前面覆白纱的神秘少年，就是此前跟着他和凌风雪从宴山别业到驿馆，今日又在别业暗道借交手故意给他们二人引路的那个，杏花楼的神秘高手。

他的问题问的是眼前少年，这肯定的答案却是说给身后的凌风雪的。

澹台傲高声问少年，看着的却是赵元竹，他道：“你从暗道出来后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在处理周边四伏的天雄会吧？”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可没想到你是我们的帮手。”澹台傲遥遥向少年喊道：“原来杏花楼派你跟着我们本没有恶意，是我们起初想多，你其实是想要保护我们。”

少年不答。可这对澹台傲来说，这仍也是个已有肯定答案的问题。

“杏花楼？”赵元竹听不明白了。

“不是你那个杏花楼。”澹台傲道：“赵大老板重建杏花楼时就没查查新招来的人的底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

赵元竹的反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明明一直确信重建的杏花楼没有问题，那楼里的人每一个都是林媚亲自把过关的。

林媚。

赵元竹蓦地想通了，他太信任她了。他给了她所有的，长久未变的，无条件甚至无来由的信任。他此生唯一信过一个人。这个人现在让他功亏一篑。

凌风雪的内息全乱，他还没有恢复，说话都很吃力。可他却笑了。面覆白纱的少年高手突然出现，这让他笃定自己没有猜错。

他已知道了重建杏花楼之中，扮演兰湘的人究竟是谁。

他抬眸，向神秘的少年高手看去。愈来愈暗的光线下他没可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可对方，却朝他点了点头。

他好像明白对方的意思，对方在告诉他，以一种笃定的，无悔的态度对他默然表示——接下来交给我。

这世间的高手很多，想在江湖扬名立万的人数不胜数，可甘愿把剑交予庙堂任凭驱使的却不多。曾经的凌引是，现在的面覆白纱的少年也是。凌风雪看着少年点头，他几乎确定，他也是这一类人。

少年点头之际，手中的软剑已出。精兵巧刃曲直灵动，在夜色下闪着点点寒光，亦如澹台傲与凌风雪在暗道中看到的那样。只不过那时少年的剑只是引导，不是杀剑。

而此刻，少年灵蛇般的银剑追着赵元竹，式式都是杀招。

少年把赵元竹逼了远，澹台傲面前只剩刀剑交锋下尚飘荡空中的断枝杂草。他想追上，可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去追。能一力解决掉天雄会，或者说长风阁伏击的人，不会愿意别人去帮他的忙。

他跑去了凌风雪的身旁。

“他的功夫绝不逊于如今的斩荒。”凌风雪伸出手。

澹台傲拉起凌风雪，“可我们甚至还不知他叫什么。”

凌风雪起身，他忽然释然。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不在乎江湖名号，”他释然笑起来，说道：“斩荒也好，清霜也罢，浮名而已，少年郎半尺白纱掩盖所有，世间不会知道他的灵蛇银剑，却不会看不到他银剑舞起所安定的天下。”

“凌哥儿你的意思，他是朝廷的人？”

“有易见安的人。”凌风雪忽然警觉，“你听。”

断枝枯草落地，满地轰鸣。

轰鸣自远动地而来。远处，有兵马声。

兵马未到，动静已远远传向了这里的地面。澹台傲凝神静听，复又转头向声音来处张望。几近熄灭的火光下看不到更多，声音来处的动向尚还藏于夜色的庇护，兵马奔驰的一起一伏却让隐匿在夜色里的巨大阵仗犹如暗夜里浮动逼近的黑雾。

“来了。”凌风雪神色凝重。

“是来了，”澹台傲严肃道：“我看到了，就在眼前。”

有人来。

单枪匹马的人斗笠遮面，身背双刀，在夜色里抱臂而立。

来人低着头，斗笠遮盖下，眼神轻瞟，丝毫不在意远处伏于夜幕枯草中渐近的属于易见安的“黑雾”。

“不像长风阁，不是易见安的人。”凌风雪又呛出口血，把咳嗽生生忍了回去。

“单枪匹马，也不像是明面里那个天雄会的胆量。”澹台傲扶住凌风雪。

赵元竹易见安铁了心对他们下死手，手上可用的人其实却只有真假两个天雄会和赵元竹自己。真正的天雄会已经被银剑少年一锅端，王协的假天雄会里，泼皮恶霸的能耐对付宴州百姓绰绰有余，碰到真正的江湖中人躲都来不及。假天雄会打不过澹台傲凌风雪，也不想打，他们会中的人谁也不知道姚飞天去了哪里，谁也不想做第二个姚飞天。

“长风阁分部，宴州十二坊阎十二率部下另投南凉新主，为非作歹，他们现下派不出人来找我，我迟早也要去端了他们的老巢！”澹台傲今晚心里一直酸涩，提起天雄会酸涩瞬时转为郁愤，凌风雪听澹台傲声音转急，本想说什么，看着对面抱臂刀客的身形，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澹台，”凌风雪心上一惊，他对澹台傲道：“他好像是？”

澹台傲思量片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头。

凌风雪看了看澹台傲手里的铁剑，“一试便知。”

“我实在想象不到赵元竹和易见安怎么还会请动真正的江湖高手。”澹台傲凝视眼前刀客，高声出言，对方没回应，意料之中。

夜色里，抱臂而立的刀客静静等在夜色里，他知道此刻立于对面的就是他要找的人，可他并不着急。

没有人能在他的刀下逃走。

又或者……只有一人可以。

武林四尊尊首。

澹台清逸可以，澹台家的剑法，不一定。他想。

夜风过，要找的人借风势向自己送来一句话——敢问阁下何人。

这说话声音他很熟悉，他更加确定那就是他要找的人，可他并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也同样熟悉自己的声音，他在犹豫要不要让他知道……今晚会是谁杀了他。

犹豫之间，一把铁剑已朝自己而来。

铁剑无寒光，刺出时却有凌厉剑风。

来人步下未移，只背手抽刀，双刀出鞘入鞘只在一刻。顷刻间，刀风却带着狠绝杀意劈散了澹台傲铁剑的剑气。

澹台傲收剑，未有分毫慌乱，只对着眼前人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呼延叔，别来无恙。”

眼前人抬头，向上掀了掀斗笠，露出自己勾起了诡异弧度的唇角。

眼前人，武林四尊之一，刀客呼延离。

“我是谁我可以不告诉你，我的刀却忍不住要替我告诉你，”呼延离道：“去年府上拜见尊首时，尚且还没有幸运见识小公子的剑法。”

“失礼了，呼延叔，”澹台傲歉然说着，向呼延?一揖，“无意冒犯，只是近日想杀我的人太多了。”

呼延离闻言爽朗一笑，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要杀你？”

“大概因为我挡了他们财路吧。”澹台傲道。

“也或许是因为你碰了朝堂之事。”呼延离淡淡道。

“或许吧……”澹台傲沉声道：“呼延叔想杀我吗？”

“不想。”呼延离道。

“呼延叔素不爱财，又绝不会屈就，替赵元竹易见安之流做事，所以我也认为，呼延叔应该不想杀我。”

“赵元竹是谁？”呼延离问。他的问题出乎澹台傲意料。

“斩荒，燎原斩荒。”澹台傲回答。

“哦斩荒啊，他已经很久没在江湖现身了，”呼延离道 ：“他的刀太阴狠，不配为刀客。当年他成势实属侥幸。你今夜要是不提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

“那么，易见安又是谁？”呼延离又问道，他并不知道易见安是谁，也并不因为易见安才来找澹台傲。

“一个心口不一表里不一的人，”澹台傲已明白呼延离今夜不是因赵元竹部署的行动而来，他道：“易见安此人，口中爱民如子心中爱财如命，表面勤政奉公，内里蠹国害民！”

“这世上心口不一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何止一个易见安。”呼延离很平静，夜色掩盖他目光如阴鸷，他道：“比如你眼前就站着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呼延叔？”

“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刚刚对你说，我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