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再度变换。
这次是在一处官道边的客栈。
二楼的一间客房里,一身红衣的萧应长身而立,目光遥遥望向窗外。
月光清浅,洒下满地银光。
萧应嘴角微勾,语气淡然:“赵少侠,你可知我那是什么酒?”
赵扬侧目望去,客栈床上是熟睡的“赵铭之”,看来萧应并不准备听对方回答。
他恍然想起,这是当日赵铭之同萧应和薛竟谦在玉兰树下会面后,回天鸣山庄时住宿的客栈。
萧应声音这么大,赵铭之还不醒,想必是被下了迷药。
“你可知道,我费尽心机,才从五毒门夺了这心魂引?为了得到心魂引,我不惜灭了整个五毒门,倒是没想到,这药竟被你吃了?!”萧应的声音骤然拔高,客栈外的树林中,不知道是什么鸟,“桀桀”叫了一声。
心魂引?
赵扬迅速回想,在原作小说中,确实有提到过“心魂引”,说这是五毒门不外传的圣药,只有门主才有资格使用。
传说此药会迷人心智,只要服下此药,就会死死迷恋上第一眼看见的人。历代五毒门门主为了修炼合欢神功,也不知用这药迷惑了多少男子,让多少人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采阳补阴,修炼魔功。
等等,萧应的意思是说,这种奇诡的药,竟然让“赵铭之”吃了?
不对啊!原作里不是说萧应是把这药给薛竟谦吃了么!怎么会变成了他?!
“门主,要将此人杀了么?”他的身后突然有人出声。
赵扬扭头望去,一个黑衣人在他身后的阴影中隐现,客房里太过昏暗,那人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他之前竟没发现。
“我倒真想杀了他。但他老子是赵闳,杀了他只会打草惊蛇。”萧应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恨意。
“那?”
“你给我好好看着他。等我结果了赵闳,就轮到他了。”
“是!”那黑衣人低头遵命。
不知哪里传来水的叮咚声,像是滴漏,自头顶响起,一声一声,震在他的鼓膜上。
在这让人发毛的水滴声中,萧应长长地叹气道:“我见竟谦对他有意,还是得想个办法才好。”
萧应说完,便从窗户跃了出去。
黑衣人走进月光中,抬头凝望床上躺着的“他”。
微弱的月光打在那人脸上,赵扬这才看清,这个黑衣人赫然就是花无数。
静立半晌之后,花无数飞身跃上房顶。
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了立着的“他”和躺着的“他”。
记忆如泄洪般灌入他的身体。
他想哭、又想笑。
怪不得,自那日之后,他搅得整个天鸣山庄上下一团鸡飞狗跳。
全庄上下都在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成了薛竟谦的舔狗,三不五时就去找薛竟谦,拼命给人家送东西。还说要人家眼里只能有他一个,说自己要嫁给“阿佩”。
老庄主一怒之下罚他跪了三天祠堂,还将薛家女儿许给了他。
他不肯,绝食相逼。最后还是薛竟谦来找了他,让他娶其妹薛翊环。
水滴声愈发急促,眼前似乎有水汽弥漫。
他觉得脚底发冷,似乎整双脚都已经被水浸泡,而原先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也变成了汩汩的流水声,似乎在往他身遭涌来。
薛家别院大堂中。
“不好……”赫连幕克制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扶着桌子,眉头紧拧。
“怎么了?”薛竟谦惶急瞪着他询问,“还是没办法让他恢复记忆吗?”
赫连幕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这倒不是,只是,幻境不受我控制了。赵铭之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赵扬的感受并不好,他的小腿肚也在变得刺骨冰冷,他能隐隐感觉到水流在他的脚踝间流窜,膝盖以下似乎都被水泡着。
可眼前的景象却是悬崖峭壁,日挂中天,太阳晒得他头顶发烫,全身上下被割裂成了两块,分处冰火两重天里。
崖底隐没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同他长相一般的那名青年站在峭壁之巅,正挥剑同一个靛青短打的人奋战厮杀。
那青年剑法招招狠厉,丝毫不留退路,但凌乱不堪,仿佛只为了发泄。
他双眼猩红,已是杀得入了魔。
背后的空门大开,靛青衣那人只消举剑刺向他后心,就能一箭穿心,让他血溅当场。
而父亲的灵位被他端正地置于旁侧的一方巨石之上。
“铛”的一声,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弧,被打落到了山崖之下。
身披白麻孝衣的青年跪在崖前,颤着肩膀哭得涕泪横流:“我要去斩杀魔教……为父亲报仇。”
靛青衣人一步一脚印走上前来。
赵扬这回看清了,竟然是陆管事。
陆管事一头鹤发包在靛青色的发巾里,悲伤甚至带着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你这样直接闯去魔教不啻于去送死!可你认为这样死的值得吗?!”陆管事痛心疾首吼道,“你连杀父凶手到底是谁都没有弄清楚,更遑论报仇?”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跪在地上的白色孝衣的青年面前:“这是庄主临行前托我保管的手书,说……”他叹了口气,“说若他有不测,让我将此信交给你。你自己看看吧。”
青年接过那封信,颤抖着双手拆了好几下才将那信拆开。
他亦记起,便是通过这封手书,他才得知,父亲之死,另有隐情。
原来朝廷想在江湖中渗透自己的势力,妄图插手江湖诸事,于是当今圣上下了一道密旨,要求宣见当世第一大庄天鸣山庄庄主赵闳,希望赵闳能够作为朝廷穿插在白道中的傀儡盟主。
然而赵闳嘴上虽应承下来,心里却是不满朝廷横插一脚管起江湖之事的。
皇帝命赵闳结武林盟,剿灭魔教,以便收归魔教在西域的势力,收归其在边境之地的门路。可赵闳却不愿做朝廷的棋子,更不耻朝廷肆意掀起江湖动荡的行径,因此想尽办法拖延,终于惹怒圣颜。
父亲写道,皇帝终于发怒,宣召见他,他自知此去即是鸿门宴,可圣旨下令他却不得不从。
但纵然是皇宫内院,凭他的身手,想困住他亦不是易事。
皇帝将他召去皇宫,怕也是留了后手。如今他不愿做傀儡,朝廷很可能会另扶植新的傀儡,恰巧近两年朝中出现不少官员莫名横死。他怀疑,很可能与新扶植的傀儡有关,并且那人应极擅长下毒。
“此去凶险。朝廷欲挑起黑白纷争,坐收渔翁之利。吾儿切要小心,勿让其诡计得逞。”
父亲含泪写下的血书,似重锤般字字敲在赵铭之的心上。
悬崖之上,赵铭之孤单的背影久久地在崖前跪着,崖风掀起了他的衣摆,仿佛风再大一点就会将他整个人刮下悬崖。
赵扬看着赵铭之细细地呜咽着,抽泣声混入呼啸的风中穿山入崖,吹散了崖底的雾气。
白衣青年“啊——”地放声咆哮,对着崖底,声嘶力竭。
记忆如冷风,绵绵密密地灌入他的脑海中。
当初赵铭之只听说父亲是在归家途中遭遇不测,暴毙皇城郊外。
据当时陪同在父亲身侧的鲁长老说,当初确有魔教打扮的人路过——在他去林中猎取猎物的时候,看见的。可等他回到两人分别的小溪旁,却见父亲身中数剑倒在了溪边血泊中,不治而亡,因而猜测,父亲是被魔教图谋杀死的。
而如今看来,将父亲毒杀,栽赃给魔教,引得白道围攻魔教,想要一石二鸟的,竟然是当今的皇帝。
赵铭之回到山庄之后,陆管事即传信给二院五堂——复仇魔教的计划暂停。
眼前的场景又一变换,却是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中,掩映的一方亭角。
林中树木葱茏,生长旺盛;亭中的那人却一脸枯相,毫无生气。他一身黄色明亮耀眼,木然地伸手接过飞鸽传信,是武林众人推选他为新任的武林盟主的消息,说要为老盟主报仇,想借由天鸣山庄的力量围攻魔教。
身着黄衣华服的青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甚为凄凉。
赵扬能够感应到青年心中的绝望。
终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借酒浇愁。
他不愿受命于杀死父亲的朝廷,却无法为父报仇。
江湖要让自己当替死鬼盟主,却无法拒绝,身不由己。
自己一心爱慕青梅竹马的阿佩,却爱而不得。
就连父亲遗愿要自己娶的新娘,也想要杀了自己。
一件件,一桩桩,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蚍蜉又怎能撼得动大树?
一杯毒酒,一醉万事空。
水似乎已经漫入了他的脖颈,全身浸在一片冰凉里。
赵铭之不想活了。
可他……不想死。
他记起了原主所有的记忆,替他重生这一遭,虽是磕磕绊绊,又作死了好几次,可欢乐是大于困苦的。
他身边有同为穿越者同盟的叶先圻,还有忠心耿耿的阿云、阿顺,还有……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竟然蹦出了……谢逢?
他看着眼前幻出的那修长身影,眉目清冷的锦衣华袍的青年,蓦地吓了一跳。
他怎么想到了谢逢?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同赵铭之不同,他不执着于报父仇,不想当武林盟主就不当,不想娶薛翊环就休掉,他对薛竟谦更没有执念。
穿书这一遭,重走一世,有这么多真心待他的人,他还想活!
他必须出此幻境。
可是,要怎样才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