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身蓝得有些发灰的粗布短褐,一身书生气,脸从发际线一直红到脖颈,看起来十分局促不安,抱紧怀里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陈河:“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我家的锅和碗吧?”
男子嗫嚅:“我……我娘,让我来你家……借东西。”他声音小到几乎微不可闻。
陈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嗤笑道:“你管主人不在家,擅入其家中取物的行为叫做借东西?这叫偷!”
偷字一出,方才还怯怯的男子忽然一愣,继而血丝一根一根缠上了眼珠,“偷?你说我偷?”
他像是不可思议一般,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步步逼近陈河二人。
“我可是读书人!我在城里一边做营生养活自己一边读书,觉都不够睡,可我没有丝毫怨言,也没有受我那些狐朋狗友的影响,跟着他们去偷去抢,我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赚钱、攒钱,你却说我偷?!”
他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把锅随意地一丢。
此人要疯,陈河忙将明朗揽在身后护住。
然男子只是伤心欲绝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明朗忙跑过去查看被他扔掉的锅碗,冲陈河摇摇头,表示没碎。
明朗看着男子的背影,看他进了隔壁沈大娘家的院子,走回陈河身边,问:“是灵魂残缺吗?”
所谓灵魂残缺,就是无知无识的活人,和行尸走肉唯一的区别就是躯体状态,一个死亡一个非死亡。
陈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绝不是正常人。”
毕竟,正常人不会觉得自己不偷不抢,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行了,别看了。”陈河收回视线,轻推了明朗一把,接过他手上的锅碗,“洗澡去,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明朗没动,十分拱火地说:“不是你让我站在这儿反思吗?”
陈河:“......你想死吗?废话真多,赶紧滚去洗澡,洗完出来吃饭。”说罢抱着锅碗朝灶房里去。
明朗冲他的背影做了个歪七扭八的鬼脸,捡起地上被他放在一边的木桶,准备去井边打水。
手刚挨到桶柄,还没握上,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在耳边炸响:“陈河!!”
明朗闭了闭眼,“啊!谁啊!要聋了。”
这村里的人都不会好好说话的吗?
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来人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泥猴,立马就给吓得往旁边错了一步,差点没认出这是个人。
她把脸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明朗,大着嗓门道:“陈河呢?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明朗直起身,把木桶抱进怀里,有些意外,“沈大娘?您怎么来了?”
“少废话!快去!”
“哦......哦。”明朗不明所以,抱着木桶一步三回头。
看她这火冒三丈的样子,来者不善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叫,就看到院门边转过另一道身影,正是刚才那个男子。
原来他是沈大娘的儿子,难怪进了沈大娘家的院子。
看他那怯怯懦懦的样子,走近他娘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被他娘没好气地一把推开。
这俩人要干嘛啊?
明朗侧身撞在一片温热上,回头见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的陈河,立马道:“他们......”
陈河始终盯着沈大娘他们,沉声道:“我知道,你待在这儿不要动。”说罢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还没靠近,沈大娘就将指头指了过来,“说!为什么打我儿子!!”
陈河:“??”
明朗:“???”
这都是哪和哪的事儿啊?怎么就打了?
陈河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男子,看到他脸上红红的巴掌印,瞬间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有备而来的,当即沉了一口气。
明朗不懂什么阴谋论,一心只想为陈河辩解,上前一步对沈大娘道:“婶子您搞错了吧?陈河他没有打人。”
不待陈河阻止,沈大娘率先开了口,呵道:“闭嘴!你个小野种,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沈大娘一句话成功让陈河额角暴出一条青筋,欢快地跳动着。
明朗一愣,继而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村里的确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他是陈述在外面生的私生子......
可事实上,陈河是陈述十几年前,在山外头的雪原上捡的小乞丐,而明朗则是陈河......从地里种出来的。
可这个说法说出去任谁也不可能信,只会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
明朗如鲠在喉,攥紧了拳头,眼圈渐渐红了。
沈大娘转朝陈河:“都是邻里邻居的,互相帮帮忙而已,上你家来借东西,你不借就算了,还动手打人。”
她大跨步上前,恨不能把陈河的鼻子戳进脑门里去:“我告诉你,以你这个低贱的身份,我能看上你家的东西,那是你的福气!你最好给我识趣一点!”
陈河额角的青筋又愉快地增多了。
沈大娘余光瞥见有看热闹的村民正朝这边聚来,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引颈长嚎:“哎哟,打人了啊!仗着自己年轻,仗着自己体格好,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哎哟,疼死我了!”
她说着抬手掴自己的脸,左一下右一下,声音极响:“都是我倒霉!我贱!我该死,摊上这么个邻居!我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都是我咎由自取......”
沈大娘这一招见效奇快,人群中很快就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你看,他家三天两头出事。”
“也难怪,他本身就是个怪人。”
“你看他那个块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肯定经常打人。”
“还有他家那个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种,成天在村子里乱跑,上房揭瓦……”
“你看他那样子,肯定又是去哪儿野了。”
小野种三个字就像是某种开关,让一直沉默着的陈河将目光扫了过去,盯住了那个说‘小野种’的村民,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村民一愣,说实话,就他这个身材,说完全不怕是绝无可能的,短暂地闭上了嘴,往人群里躲了躲,似乎在寻求安全感。
陈河:“你家没有小孩吗?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爱玩很正常,凭什么你家的野种就能出去玩,我家小孩就不能?”
躲在人群里的村民当即有了勇气,扬声道:“说谁家的孩子是野种呢?你那是茅坑还是嘴啊!真臭!”
陈河冷笑:“原来你也觉得野种这两个字难听啊?!”
“......”
有胆大的说:“那沈家这事儿你怎么解释?沈尚脸上的巴掌,总不能是他爹娘或他自己扇的吧?!”
“就是!沈学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几年才回来一次,哪有一回来就挨打的道理!”
被“野种”二字钉在一边的明朗两眼通红,又委屈又气恼,终究是没忍住,大声吼道:“你们血口喷人!陈河他没有打过人到底要说几遍!”
“那你拿出没有打过人的证据啊!”
“那你拿出打过人的证据啊!”
两只小菜鸡互啄似的你来我往,进行了一段十分没有营养的对话。
“他脸上的巴掌印不就是证据!”
“那你亲眼看见陈河动手了吗?!人云亦云的蠢货!分明是他趁我们不在家,私闯进来拿东西,现在倒倒打一耙,先诬陷上我们了!”
陈河打断他,“行了,别说了,我们走。”
明朗狠狠瞪这些人一眼,跟在陈河身后,正要离开,忽一个黑影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拦住二人的去路:“站住!不交代清楚,休想离开!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陈河沉了一口气,既无奈又觉得可笑,他看疯子似的看着沈大娘。
邻居做到这份儿上,真挺没意思的。
“你上次来我家拿东西时我就说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现在,也还是这句话。”
事情发生在七天前,陈河给陈述送碳回来,就听到后院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以为是什么小异兽跑下来糟蹋菜园子,来到后院却见是沈大娘。
又是家里没人就乱闯。
这母子俩,不愧是亲的。
在此之前,沈大娘已经以借的名义拿过陈河家太多东西了。
没人乱闯这算是触及了陈河的底线,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是说了一句:“您是不是从我家拿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沈大娘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嗷的一嗓子又是哭喊又是叫骂......
忍无可忍,陈河扔下一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但还请把先前所谓‘借’的东西,如数奉还。”
陈河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皱巴巴的老女人,压低声音说:“上次没详细说都有哪些东西,要不,咱们现在来回忆一下?”
被陈河的气势逼得倒退了两步,沈大娘硬着头皮:“回、回忆就回忆,我怕你啊!”
明朗阴沉一笑,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立马飞奔着进屋去了。
没一会儿,抱着个又厚又宽的大本子跑了出来。
陈河一只手抓过明朗需得两只手才抱得动的大本子,横摊在桌上打开。
上面用炭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何年何月何日,甚至何时,在最后人名一栏里,清一色沈大娘三个字。
物品包括但不限于柴火、碳、锅碗瓢盆、瓜果蔬菜、酒......
一眼扫过,琳琅满目,杂货铺子似的。
沈大娘脸色越来越难看,青一阵白一阵。
她灵机一动,指着本子,说:“好啊你陈河,打人就算了还胡搅蛮缠,你瞎编出来这些东西意欲何为!我儿子在城里做的那可是大营生,一年到头,能赚好多好多钱的!怎么可能缺你这点儿东西!我看你是要吃毂鱼了!”
她儿子站在一旁都快哭了,拽拽她的袖子,“娘你快别说了。”
沈大娘一用力,将衣袖从他手里抽走。
明朗一瞪眼睛:“你胡说,我们才不会胡编乱造呢!这都是你走后我们一笔一笔记的,看在邻居的份儿上,刚开始那半年的我们都没记过,谁知你......”
陈河一扬手将他打断,对沈大娘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检验一下字迹。字迹是不会说谎的。”
一个明事理的村民伸手在字上抹了一把:“这字迹都有些淡了,怎么可能是近来的。”
两边的纸页都被炭笔染成灰色,印上了字的痕迹,原本的字迹则呈现出稍浅一些的黑色,炭笔留下的渣早被厚厚的本子压实。
“谁会无聊到从几年前开始,就制造陷害邻居的伪证啊,要真有这心思,还不如打上门去来得痛快。”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我看该吃毂鱼的,另有其人。”
陈河话音淡淡,问沈大娘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