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刺穿离童的胸口，一丝神力渗入火焰之魂的体内。

离童有气无力地“啪”了一声。

“我在探查你的情况。”飘岁对离童解释道，想了想，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别害怕。”

话音刚落，离童的声音顿时激昂了起来，身躯上的火光明明灭灭，看上去似乎精神了一些。

“离童才没有害怕！”

飘岁听到小火人颤抖着嗓子嘴硬道。

对此，冷酷无情的黑衣神灵表示，管你到底害不害怕，反正这针已经插上了。

姬识冕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见过神灵来去无踪，点灵唤魂，只手覆压三百里风雪，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法术施展。

虽然万分新奇，但对离童的担忧让他没精力拉着飘岁问东问西。

勉强定下了心神，姬识冕注视着飘岁停留在银针上空的手。

飘岁神随意转，心念接受了那一丝进入离童体内的神力传回的反馈，他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没有丝毫改变，姬识冕无法推断离童的情况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飘岁手向后一挥，银针凌空拔起，消散无影。

“怎么样？离童还好吗？”姬识冕上身前倾，急急询问道。

飘岁眼皮一颤，虽然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姬识冕却从中读出了几分无奈。

“离童没事。”飘岁说，“只是……”

他竟然犹豫了片刻。

姬识冕又凑近了一点：“只是什么？”

“只是，咳嗯，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说，就是你的这间屋子风水不太好。”飘岁慢吞吞地解释道。

“风水？风水不太好？”

姬识冕一呆，头脑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第一反应：什么叫作风水不太好？

第二反应：我都快无家可归了，还要管风水？

离童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论，拼尽全力，噗的吐出了一枚火星子，火星子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连姬识冕都吓不到。

姬识冕是不大相信的。

可是瞅一瞅飘岁一本正经的模样，结合神灵实话实说的性格，又觉不似作伪。

“等一等！”姬识冕很快从中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用人族的话来说？用你们神灵的话又该怎么描述离童的情况？”

飘岁思索着回答：“兴师城地脉五行被兵家煞气所阻，堵塞凝滞，难以轮转以致生生不息。”

“尤其是你的房屋所在的这块地，水气过剩又无法疏散，木气渐稀又不得补充，木生火，水克火。”

“离童属火，自然与水气相冲，将木气消耗殆尽后，就会被水气冲撞。”

“我先前寻来时，便是凭借离童身上的火气辨认方向，但却不慎忽视了其外强中干、盛极而衰的可能性。”

姬识冕懵懵懂懂听了个大概，多少听明白了一些，最后直接问道：“那离童这种情况该怎么解决？”

“梳理兴师城的地脉，确保阴阳五行轮转自如，便可不药而愈——此乃上策。”飘岁沉声开口，“只不过，此举只有我能行得通，而且要耗费一段时日。”

既然有上策，那自然还有个下策。

知道离童没事，姬识冕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此时不免好奇地追问飘岁。

“那下策呢？”

“下策……嗯，多喝热水。”飘岁沉吟道。

“哦，多喝……啊？”姬识冕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少年人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多喝热水真的很像某些负心汉会说出来的话哎！

姬识冕不懂，姬识冕大为震撼。

飘岁表情认真，万分诚恳地重复了一遍：“多喝热水。”

说完，觉得自己的表述好像存在一些问题，于是他又改口道：“离童的话……应该是多泡热水。”

“就这？”

“就这。”

姬识冕大惊失色：“可你刚刚不是还说离童火气太虚吗？！”

飘岁淡定回话：“我可以给离童补充，但极可能控制不好这个度，还需要用水气压制火气。”

看出来姬识冕还有问题想问，飘岁立即加快语速，截过了他的话头。

“至于为什么是热水……因为热水泡着要比冷水舒服。”

嚯，飘岁都学会抢答了。

这是姬识冕的第一个想法。

好家伙，原来这么容易就能解决。

这是姬识冕的第二个想法。

离童安静地听完了全程的对话，终于松了口气，又开始扒着飘岁的手指噼噼啪啪地撒起娇来了。

……还好离童发不出嘤嘤嘤的声音。

飘岁把离童捧进手心里：“离童的问题好办，但兴师城地脉阻塞，长此以往，对城中百姓都有伤害，还是需要彻底解决才好。”

姬识冕似懂非懂，只能说你看着办吧。

飘岁点头，把离童塞到袖子里，便转身出门了，也没有说自己去干什么。

他要去查看一下兴师城地脉的具体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于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神灵嘛，高来高去惯了，可以理解。

姬识冕看着乱七八糟、摊了一地的竹简，一阵头痛。他挠了挠后脑勺，认命地叹了口气，动手整理起来。

不多时，竹简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列，放成最方便取用的模样。

对了，飘岁说这间屋子风水不太好来着。

姬识冕环视一圈，立即对“家徒四壁”这个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起码……起码还算干净对吧！

少年垂头丧气。

姬识冕年幼家贫，虽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平日也很难有机会吃饱。

只要有机会，他会为自己争取到最好的一切，即使是在朝不保夕的境况中，他也不会放任自己。

他仍然按时洗手洁面，穿戴齐整，偶尔还会用树脂清洁牙齿。

甚至，他还会从各种地方找各种书籍来看，自认百家之言皆有所涉猎。

姬识冕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活得体面，活得明白。

可是在面对飘岁时，他那点脆弱的自尊心根本不堪一击。

飘岁是神灵啊……

百年之后，他与离童会在何处，自己又会在何处呢？

姬识冕不愿细想。

很久很久以后，飘岁还会记得曾有过一个叫姬识冕的人族朋友吗？

或许不会记得了吧，神灵长生久视，飘岁在神灵中不可能没有三两至交，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会和更多的人相遇、相知，然后再次别离。

飘岁依然会静立在吴山的风雪里，双目平淡而安宁。

他甚至不会和吴山一同老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姬识冕猛地双手抱住脑袋，矮身蹲在地上，似乎连整个人的色彩都黯淡了不少。

我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想。

我要把我的名字写在史册上，刻进这片天地间。

我要让千秋万代都记住我的姓名。

只有这样，才不会被那个天性凉薄的黑衣神灵遗忘。

姬识冕隐约听到了小火人“噼里啪啦”的叫声，就知道飘岁带着离童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站起身来，挂着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云海巅，九重天，宫阙千万间。

一间偏僻的小型宫殿中，地道主和天道主正相顾无言。

沉默，寂静，伴随而来的是便令人窒息的威势。

不过两位道主几乎可以等同于天地，这种程度的威慑力可以直接无视。

“飘岁在兴师城。”

地道主站在天道主的对面，双臂环抱胸膛。

“我知道。”

天道主负着双手，风轻云淡地微微颔首。

“那他最近在做什么，你可知晓？”地道主眸光锐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宛如一把利刃。

天道主面不改色地答道：“知。”

地道主冷然一笑：“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阻止我了解飘岁的行踪！”

天道主注视着自己的半身，一言不发，半晌后他垂下了眼帘。

地道主又说：“他是我们的弟弟，天。”

“就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弟弟啊。”天道主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其吐出，猛地睁开了漆黑的双眼，目光如炬，灼似燃烧的烈火。

地道主松开环胸的双臂，一手反手叉着腰，一手揉了揉额角：“没想到最先行动的会是这小子……”

言语间满是苦恼头痛的意味。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天道主看上去还算淡定，“我刻意减少了对飘岁那边的关注……他最近在做什么？”

“入了伍、当了兵，跟他那个人族朋友一起。”地道主说。

天道主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千万不能让玉尘看到。”

地道主道：“玉尘那小家伙瞧不上人族，若他知道飘岁与人族混在一处，八成要闹起来了。”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往下说：“他让百草和万花给他摘抄了许多药方，还向他们请教了一些医道上的问题——”瞪了天道主一眼，“若非百草万花来报，我差点被你瞒了过去。”

天道主表面波澜不惊，但内里心不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后呢？”

“然后？然后飘岁就在兴师城里给人看病，有几次还用上了神力——不过不多，城里没有的药材，他就自己去外头采，最远一次直接去了翠微岭。”

“人界壶山就在兴师城南边。”

“放心，飘岁不会糊涂到去动壶山的。”

天道主中肯评价：“不算出格。”

“至少这些行为还不算。”

“飘岁不是从军了吗，他可有上过战场？”天道主不担心弟弟，他更担心对面的人族会不会被弟弟打得怀疑人生。

地道主叉着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用人族的话来说，飘岁连只鸡都没杀过，你觉得他会杀人？当然是摆个姿势做个样子就过去了。”

天道主没有接她的话茬，看上去若有所思，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如果只是如此的话，地，你今日就不会找上门来。”

“看来是飘岁做了什么，让你无法再继续忽视下去了。”

地道主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语气也不太好：“飘岁逾矩了。”

天道主抬眸：“此话怎讲？”

“他梳理了兴师城及周边地区的地脉。”

地道主一字一顿。

天道主微微蹙起眉头：“只是单纯梳理地脉的话，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没有教过飘岁如何梳理地脉。”地道主神情凝重，“你教过吗？”

天道主摇头道：“我哪有空，况且我们也没想过要让飘岁在天地两界任职，谁能想到他会亲自动手梳理地脉？”

“也许是扶摇教他的……谁教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兴师城的地脉修理得太好了。”地道主也皱起了浓黑的长眉，“飘岁显然没有不知道梳理地脉不能做得太好，五行相生相克、阴阳轮转自如——这难道不是一个缩小版的地府吗？”

天道主纠正她说：“严谨一些，是缩小版的地府或九重天，而且只是近似罢了。”

若用几百年后的专业术语来称呼，兴师城现在就是个罕见的洞天福地。

此举对兴师城中的人们的益处是巨大的，延年益寿不在话下，更是会扎堆似的冒出一大批天赋异禀的人中龙凤，对人界造成巨大影响。

“你居然还有闲心管这个！”地道主“呵”了一声，“飘岁惹出大事了！我知道肯定有不服气的，故意破坏我们制定下来的规矩，没想到会是飘岁，他明明那么听话……”

“飘岁不是故意的。”天道主为弟弟辩护道。

地道主冷笑：“别抓着这一点不放，总之这件事绝不可能善了。”

尤其是在天生神灵与香火神刚刚停战的当下，飘岁此举破坏了天地道主所制定的“不可轻易插手人间之事”的规矩，即使飘岁名声不显，天地道主也不能不管。

必须惩戒。

天地两位道主达成了共识。

天道主眸中陡生波澜，表情却非常冷静：“无论如何，我想先去兴师城一趟。”

去看看飘岁，然后顺道把对他的处罚敲定了。

“同去。”

地道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天道主更在意弟弟，地道主更在意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