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识冕希望飘岁能加入起义军。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飘岁是神灵。
神灵不可随意插手人间之事。
被拒绝了的姬识冕倒也没有感到多失望，是人族想推翻昏庸的君王，若是真的有神灵插手，香火神也就罢了，至少还是根正苗红的人族出身，天生神灵一旦相助，相当于把人族当作了神灵的附庸。
飘岁陷入沉思，作为天生神灵，他能对眼下的情况做出怎样的改变呢？
灾疫横行，民怨四起，穷距原上还有蛮族虎视眈眈，只等秋日兵肥马壮，便要举兵进攻中原。
他没有改变天时的力量，现在不是西北或东南缺水，是整个神州大陆都缺水，即使是雨婆那样行云布雨的神灵，在如今的旱情成型后，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可以凭借神力治好某个人的病，但他的神力是有限的，而救的人数量太多就会被判定为插手人间之事。
至于蛮族……这个倒是不需要飘岁操心，穷距原的蛮族也是人，皇帝是中原人还是蛮人，对他而言是没有区别的。
飘岁思来想去，发现回吴山睡个一两百年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觉起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姬识冕就眼睁睁地看着神灵的表情在沉默中一点点地改变了，他起先还有些惊奇地看着那副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回味过来后来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复杂又微妙的表情？
姬识冕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充满了茫然。
“如果，我不是天生神灵就好了。”飘岁垂下的眼睫遮盖了漆黑的瞳孔，忽然开口道。
姬识冕理解了他的想法，却没忍住“啧”了一声：“你不是神灵的话，你也会和我一样，被动地承受着命运的赠予，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全盘接受。”
可是凡人是如此的渺小，命运啊，本就显隐莫测反复无常，幸与不幸的转变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言罢，姬识冕一摊手：“飘岁，你是神灵，为何要纠结这些与你无关之事呢？”
“与我无关？”飘岁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怎么会与我无关。”
若是他还深居吴山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血淋淋的人间已经哭嚎着将一切映入了他的眼眸中，他又怎么敢说“与我无关”？
他怎么说得出口？！
从看到战场上无数死尸的那一刻起，这些苦难就与他有关了。
飘岁感觉心口上破了一个大洞，气息顺着破洞逃窜，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的身躯，有冷风呼呼吹过。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说，“我救不了他们。”
姬识冕摇摇头，扯动脸颊两侧的肌肉，向他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来。
“不是这样的。”少年人的嗓音温厚，吐字清晰而响亮，仿佛在向三界宣告，“你已经救了一个人了。”
飘岁回神，捋了捋记忆，吴山上他救过的迷路者太多了，但姬识冕说的显然不是那些人。
“是谁？”
黑衣神灵垂首询问。
“是我。”
姬识冕蹲在凳子前，仰头看着他，坚定地回答道。
少年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风霜雨雪只会将其打磨得更加清澈，遭逢的苦难都成为他眼底沉淀下来的稳重，炽热的理想则是他眉宇间的意气奋发。
“飘岁，如果没有离童，我早已冻死、饿死在来兴师城的路上。”
“是你点化了离童，所以，是你救了我。”
他的语气真挚而诚恳，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在这样近乎凝固了的氛围下，闲不住的小火人也没有吭声，安安静静地贴在飘岁颈边，散发的暖色光芒映照着小屋中目光可及的所有。
神灵，凡人，与火焰化生的精魂。
飘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其吐出。
“谢谢你。”他轻声道。
姬识冕肃容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朋友呀！再说了，要谢，也该我谢你才对吧。”
朋友？
朋友！
飘岁险些被这个有几分陌生的词砸的晕头转向，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吗？”飘岁想了想，问道。
姬识冕眉梢一扬，惊讶地看着他：“难道你觉得我们还不算朋友？”
飘岁沉默良久，才承认道：“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离童在他的颈窝拱了拱，努力用小手拍着他的侧脸，蔫了吧唧地哼唧了几声，火星子都溅到了他的黑衣上。
飘岁的衣服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即使是神火，也无法损伤分毫。
“离童在说什么？”姬识冕悄悄问。
“他在替你叫屈，说你早就把我当朋友了。”飘岁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地转述道，“还告诉我，朋友就是指志同道合、情意相投的人。”
“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听到这里，姬识冕眼前一亮，却见飘岁微微停顿了一下，长眉蹙起。
“可我不是人。”
姬识冕嘴角一抽。
果然，飘岁对神灵和人族的区别还是在意的。
思及此，他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哦，这里的‘人’泛指的是一切有识的生灵。”
“说的也是，都是三界中的生灵，神又何异于凡人。”飘岁眉心一松，冷硬的面容突然柔和了下来。
他注视着姬识冕带着鼓励的笑脸，渐渐的，唇角一点一点地翘起，眼尾下垂，全身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润泽的光芒。
他在学习微笑。
一个天生感情淡漠的神灵，在学习微笑。
姬识冕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是朋友了。”飘岁说。
离童原地起跳，欢呼了一声从飘岁肩上跃下，激动地在一人一神的中间转起了圈圈，还召唤出金红的火花为自己伴舞。
“嗯，是朋友！”姬识冕拼命点点头，生怕晚了片刻，神灵就会反悔。
飘岁的笑容一闪而逝，但对于他来说，却已经弥足珍贵。
“我想好了。”他对姬识冕道，“我会尽己所能去救人。”
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想。
即使上了战场，他也做不到向凡人挥剑，因为那也属于要他保护的人族。
不如给人治病或疗伤来得实在。
于是飘岁站起身来，对还蹲在地上的少年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姬识冕也连忙拍拍裤腿，跟着直起身子，顺手将漂浮在空中的离童摘下来，放进了怀里揽着。
“你要去哪里？”
“地府。”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你说的很快，是指一走三年吗？”
飘岁语塞，踌躇了片刻才道：“这次是真的很快。”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半边的天空还是湛蓝的，如水洗一般透彻，而太阳正向着西边坠落，余晖含情脉脉地吻着地平线上的云霞。
“我明日中午前便能回来。”他对姬识冕和离童说道。
姬识冕颔首，表示自己记住了，识趣地没有问他去做什么。
他今天已经听了一耳朵天生神灵的“罪己诏”，不敢打听更多的隐秘了。
日薄西山，姬识冕去领了一些米回来，起灶生火，简单地做了一点稀粥，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还随手把离童塞进了灶台里，火都生了，不能浪费，得赶紧把离童烤一烤。
还剩下一小碗稀粥，姬识冕看着锅沉思了一阵子，干脆把剩下的米全部盛到那个带着裂纹的陶瓷碗里。
然后，端起锅，一仰脖子。
咕嘟咕嘟把米汤喝尽了。
如果不是本身的家教还过得去，他能把锅底也舔上一遍。
放下已经完全不用洗刷的锅，姬识冕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随即失笑，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作为飘岁的朋友——今天才被承认的，离童的大哥——一直以来自封的，难道他的志向只有吃饱饭这一点吗！
姬识冕仔细地想了想。
好像，也许，可能……
他的志向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
没事的，能吃饱饭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他这样安慰自己道。
把离童从草木灰里扒拉出来，小火人全身都黑乎乎的，沾满了灰，不大高兴地故意往姬识冕的身上胡乱蹭着。
不过离童也知道洗衣服的辛苦，特意避开了衣物，只把少年裸露在外的手和脸蹭得黢黑。
旋即被姬识冕一把摁到了水盆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涮了好几遍。
夜色逐渐浸染天空，如今民生凋敝，就算是手头尚且宽裕的人家也只敢挑亮一两盏豌豆大的烛灯。
托了神火之精离童的福，姬识冕已经近三年没有用过蜡烛了。
今天当然也不会例外。
离童那还不及拳头大小的身躯上浮现出火焰的虚影，但也只是虚影而已，除了亮了一些之外，连灼烫的感觉都不会有。
放在三年前，离童刚诞生之时，这小火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但毕竟过去了三年，不仅姬识冕在长大，离童也在一步步成长着。
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他对火焰的操控能力，可惜离童也是空怀屠龙宝刀，刀下却无龙可屠。
看什么看，小火人又不用上战场！
夜渐渐地深了，姬识冕屋中没有被褥，只有几件旧衣裳。
他把白天晒好的干草铺在了床榻上，不，那根本不能称为床榻，只是几个垒砌的石块搭着一块木板罢了。
然后，在干草上再铺一件宽大的外袍，躺上床，将剩下的衣物抖开，盖在身上。
其他的部位都可以受冻，但肚子必须盖得严严实实的。
离童也熟练的从他的领子钻进去，紧紧地蜷缩起来，贴在他的心口上。
扑通——扑通——
这不是离童的心跳，神火化形的精魂没有心跳。
心跳的主人姬识冕隔着衣服拍了拍他，一股热源沿着心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开去。
有离童在，寒冷就无法伤害姬识冕。
他们默契而无声地互道晚安，便沉沉睡去了。
飘岁是个很守信的神，说第二日中午回来，也确实在太阳升到最高处前赶回了兴师城。
风尘仆仆，带着几卷墨迹都还没干透的竹简。
“这是什么？”姬识冕迎他进门，脑袋上顶着无精打采的离童。
少年好奇地指着飘岁怀里的竹简问道。
“我请百草、万花两位真君为我记录了一些人族能用得上的药材和药方……还有针灸法。”
飘岁把竹简递给姬识冕，随他翻阅，又捏着离童的脑袋将他拎起来，轻柔地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这几天，离童的状态似乎不太好。”飘岁面无表情，但听得出他的话语间暗藏了一丝担忧。
离童有气无力地“啪”了一声，艰难地从脑门上蹦了一个火星出来。
端的是虚弱无力。
姬识冕展开了竹简，他是识字的，但竹简上的字有一半都不认识，还有些明明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到飘岁说离童状态不对，他慌慌张张地把竹简往旁边一放，快步凑到了飘岁摊开的手掌前，俯身，探头，去观察离童现在的情况。
离童仰面朝天，呈一个“大”字躺在手心里，看到姬识冕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还嫌弃地伸出手，虚推了一把。
浑身写满了抗拒。
但实际上他只是抬了抬手，抬到一半就因体力不支而叭的一声落回原处。
离童忽然挣扎了一下，随后身上火焰的光辉迅速暗淡下去，像是即将燃烧殆尽的柴薪，眨眼间就变得灰扑扑的一片了。
事发突然，连飘岁都被惊得颤抖了一下。
“这、这是怎么回事？”姬识冕不禁有些慌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身边都跟着个噼里啪啦的小火人，如果……如果离童出了什么事……
不！
没有这个如果！
离童绝不能出事！
“飘岁，请你帮帮他，他不会有事的对吧？”姬识冕抓着飘岁的手腕，但没敢用太大的力，目光里满是恳求。
飘岁的表情依然沉静如常：“安心，先搞清楚离童怎么了。”
屋里没有桌子，飘岁只好把离童放在了凳子上。
右手作剑指，引导一丝神力破体而出，以阴阳轮转之法凝聚成一根约摸三寸长的银针。
下一瞬，银针刺破流风，钉在了离童的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姬识冕：这是我的朋友（指飘岁），这是我的小弟（指离童），（双手一拍）他们是父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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