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吴岚迹还是留下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名叫岳寻寻，姬识冕说，她的家里人都死在了兵乱之中，从小就是在积善堂长大的。

岳寻寻文静懂事，这样乖巧的小孩子反倒让吴岚迹生出了一丝愧疚。

在壶山那段静谧的时光里，他见不到那些奔波在外的弟子，就把对他们的满腔温情尽数倾注在了岳寻寻一人身上。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怕冷了、怕饿了、怕孤单了。

不过也好在岳寻寻懂事，总算没有因为吴岚迹的溺爱而长成一个骄纵放肆的混世小魔王。

岳寻寻十岁那年，天地道主举办了一场百年一度的盛宴，邀请神灵仙人们前去参加，作为众仙之祖的吴岚迹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吴岚迹不可能把年纪尚小的小弟子独自抛在壶山，于是没有多做考虑，他就决定带着岳寻寻一同前往赴宴。

用于开设宴席的大殿在九重天，雕梁画栋、琉璃金顶，宽敞而明亮，大门上的牌匾古朴肃穆，“穹冥殿”三个大字苍劲有力。

只有地位高的神仙能入座穹冥殿，其余的宴席都设在了大殿外。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宴会，提前一阵子到场后，不等侍从指引，吴岚迹就自觉坐在了左边的第一个位置上。

九重天的宴会与人间不同，上首有三个并排的座位，分别属于天地人三道主。

虽然在世人口中常称这三位为“天公”“地王娘娘”和“人皇”，但神仙们还是要正式地将其尊称为“道主”。

只有在家宴上，吴岚迹才会用天生神灵的身份与兄弟姐妹们团聚，但对外，他只是，也只能是人族的众仙之祖。

所以他坐的位置是属于后天仙人的那一列，下首第一位，仅次于人道主。

一阵清风伴着冷冽的香气拂来，潇洒的青衫道人凭空出现在了大殿中，施施然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上坐下了。

扶摇主人先向对面的吴岚迹隐秘地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到一边的小女孩身上，又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师尊，他是谁呀？”岳寻寻也报以笑容，随后凑近了吴岚迹，小声询问道。

她知道师尊是带她来见世面的，那就从认识在场的神仙们开始吧！

“他是扶摇主人，执掌八风的神灵。”吴岚迹摸着她的脑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如果私下见到他，寻寻可以直接叫他师伯。”

岳寻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吴岚迹手边的位置上也有人落座了。那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白面短须，儒雅斯文，脑后有一轮烁烁金光。

“文端王殿下。”吴岚迹拉着小弟子站起来行礼，中年人好像吓了一跳，也连忙起身回礼。

文端王名叫林济中，是大烈太宗一朝的丞相，生前鞠躬尽瘁、功绩卓越，身后得到万民祭祀，最终香火成神。

香火神先于仙人诞生，本来这些从凡人中来的香火神和天生神圣的神灵泾渭分明，说难听点就是势同水火。

风骨卓然的香火神不满神灵的高高在上，秉性傲慢的神灵瞧不上香火神靠祭祀才能得到些许力量。

后天仙人和香火神一样出身凡人，力量却和天生神灵一样来自自身。

从集双方特点的仙人出现后，三方互相牵制了一段时间，最后反而逐渐融合，关系融洽许多。

譬如这场宴会的座位，仙人和神灵分两列坐，香火神根据职位穿插其中，倒也不分彼此了。

林济中是香火神，“文端”是他的谥号，而“文端王”是人皇赠予的封号。

世上仙人都归人道主管辖，其实作为人皇左辅右弼的文端王，才是众仙人中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众仙之祖飘岁更像是一个象征，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吉祥物。

吴岚迹带着岳寻寻同文端王攀谈了几句，让小弟子在这位实权人物面前混一个脸熟。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神仙到来，或蕴仙气、或露神相，但多数职位较低，座位偏远，有好些神仙的位置在穹冥殿之外。

吴岚迹和他们都不熟，简单地打个招呼就算完了。

春使叶甘草是跟着百草、万花真君夫妻一块儿来的。

多年来，叶甘草坚持着“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的原则，跟吴岚迹少数几个友人的关系都相当不错，其中以职责有所重叠的百草、万花真君夫妻为最。

这两位真君也算是天生神灵，但不是由天地道主直接创造而生，而是由花草树木之精点化而来，不敢和道主们攀亲戚，地位也要略低一些。

新到的三人依次拜见了扶摇主人、众仙之祖和文端王林济中，才在靠近殿门处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了。

叶甘草任职春使，春夏秋冬四使地位等同，便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往下坐，叶甘草到的最早，也就最靠近上首。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叶甘草撩衣坐下后，向吴岚迹遥遥投来了一个得意的小眼神。

吴岚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感觉到一冷一热两股极端气息的降临，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往门口张望。

虽不至于做出伸长脖子之类有失礼仪的行为，但急切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于是，他转为低声告诉岳寻寻：“寻寻，是驮日翁和月娘娘来了。”

驮日翁和月娘娘共同执掌日月交替，千万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向来是各类聚会中的稀客，没想到此次宴会这两位居然都到场了。

在期待的目光中，两道身影缓缓浮现在大殿门口。

驮日翁用着天生神灵中少见的老者外形，慈眉善目满脸皱纹，雪白的胡须一直垂到了膝盖，伛偻着脊背，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仿佛背上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但他背上压的不是大山，而是一轮夺目的红日。

红日的周围道道金光缭绕，更有种种玄奥道文时隐时现，这已是驮日翁刻意收敛的结果，若日轮威力全开，神仙中起码有一半连直视都做不到。

那才是真正的太阳，乃驮日翁的权柄所化，平常人们看到的只是日轮投射在天幕之上的倒影罢了。

月娘娘与驮日翁相携而入殿，也许是因为不太习惯用双脚走路，驮日翁走得很慢，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

月娘娘气息清寒，看上去却是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姐姐，眉眼称不上绝美，却自有一番温婉动人，身上穿着一条拖地的金丝绣花长裙，外罩一件银白纱衣，衬托出几分出尘矜贵之气。

月轮被她的双手捧在小腹上方，宛若一颗透明的琉璃珠，内部有阴晴盈亏的十二月相轮转不休。

当转到某个角度时，不同的月相交叠，宝珠内就会出现圆月高悬的满月之景。

“师尊，月娘娘好漂亮呀。”岳寻寻满目艳羡，拉着师尊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她说得很小声，但在座哪一个的五感不是敏锐至极，岳寻寻的话打破了大殿中的宁静，一双双探究的眼睛接二连三地落在了她身上。

小女孩不禁脸一红，把头埋进师尊的怀里去了。

吴岚迹神色自若，拍了拍她的脑袋，从容地道了声“见笑”。

月娘娘反倒露出了笑容，普通人见不到她的形貌，世间流传的雕塑与本人相去甚远，而下属和同僚也只会称赞她法力无边、仁德庇世，从来不会——也不敢——夸她漂亮。

至于兄弟姐妹，天地道主的眼中没有美丑之别，又多秉持着长兄长姐的威严，而诸如驮日翁、雨婆、列缺尊者一类，都是寡言少语、不善言辞的。

扶摇主人倒是嘴跟抹了蜜似的，溢美之词一套又一套，但大多数都拿去夸他那同根同源的胞弟了。

其实飘岁也说过她外形好，但对着飘岁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月娘娘很怀疑这句夸赞中到底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安慰的成分在。

是以，岳寻寻的一句话让月娘娘的身心都舒畅了起来。

她绕过驮日翁，走到了岳寻寻的面前，吴岚迹起身的同时，也把小弟子从自己怀里扒拉了出来。

“见过月娘娘。”吴岚迹拱手道，随后侧身向还在远处，但头已经扭了过来的驮日翁一拜，“见过驮日翁。”

岳寻寻也赶紧有学有样。

“这是众仙之祖的小弟子？”月娘娘开口问道，将“众仙之祖”四个字咬得很重，眼底闪过了一丝揶揄之色。

吴岚迹微微颔首，熟练地无视了月娘娘隐晦的调侃。

月娘娘笑着向岳寻寻招招手：“来，过来。”

岳寻寻犹豫地抓住了师尊的手指，吴岚迹轻轻推了小弟子一下，语气中充满鼓励：“去吧。”

岳寻寻依言上前几步，月娘娘半蹲下来看着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岳寻寻，三山五岳的岳，寻寻觅觅的寻寻。”

“那寻寻觉得我漂亮吗？”

岳寻寻不假思索地想要点头，半路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使劲地摇了摇头。

月娘娘皱起眉毛，故意做出不满的表情：“难道寻寻刚刚说的是谎话吗？”

“我不是，我没有！”岳寻寻大声说，又压低了声音嗫嚅道，“我……我只是怕冒犯了月娘娘……”

月娘娘瞧着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又在岳寻寻懵懂的眼神里，使了两分劲掐了掐她软绵绵的脸颊。

岳寻寻“哇”了一声，下意识地扭过头，顶着脸上掐出来的红痕，面带求助之色地去找自家师尊。

“月娘娘。”吴岚迹有些无可奈何，“不要欺负寻寻。”

有师尊在背后撑腰，岳寻寻也像个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向月娘娘投以控诉的眼神，“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啦！”

被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杏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娘娘一只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这怎么能算是欺负呢……”月娘娘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又在吴岚迹略带谴责的目光下投降道，“好吧，我先去扶摇主人那边了。”

她看了岳寻寻一眼，笑盈盈地说道：“我住在桂宫，寻寻有空来找我玩呀！”

吴岚迹笑着替弟子应下了，岳寻寻则捂着被揉乱了发型的小脑袋，看上去不情不愿，但眼睛却晶亮亮的，一直追随着月娘娘转身离去的身影。

吴岚迹把弟子捂着头的手拿开，掌中法力喷吐，将岳寻寻的发型恢复到了原本清爽雅致的模样。

这时，驮日翁也来到了师徒两人的桌前。

吴岚迹向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然后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端详了吴岚迹好一阵子，从头顶到脚尖来回扫视了一遍，才开口道。

“新收的弟子？”声音苍老，但吐字很清晰。

得了吴岚迹的肯定，驮日翁又道：“天赋不错，多跟月娘娘接触接触，也算是孩子的一段机缘。”

不等吴岚迹回应，他捋着胡须，继续说了下去：“若是她日后能够成仙，你住在壶山也不会孤单。”

言罢，这位驭日之神就自顾自地拄着拐杖走开了。

他们真是……

吴岚迹哑然失笑，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口处传来一股异力，低头一看，见岳寻寻眼泪汪汪地仰着头看着自己。

“寻寻？是刚刚被月娘娘掐疼了吗，怎么哭了？哎，月姐姐也真是的……”吴岚迹慌了，连忙俯身去擦小弟子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珠。

“师尊。”岳寻寻噘起了嘴，眼巴巴地瞅着吴岚迹，“壶山只有我们两个人，寻寻有时候也会觉得很孤单呢。”

吴岚迹难得感到有些惊慌失措：“那、那师尊带你去找师兄师姐？寻寻喜欢穷距原还是永暮渊？或者我们过一阵子去胜寒之巅找你姬叔叔？”

“没有，寻寻不是这个意思。”岳寻寻急急叫道，然后声音一下子微弱下去，“寻寻只是在想，如果师尊没有寻寻的话，一定会非常非常孤单的吧……”

吴岚迹讶异地瞪大眼睛，寻寻这么大点的一个小孩，居然会从驮日翁的一句话里想到那么多东西，还来关心他这个师尊会不会觉得孤单。

……这孩子，聪明得冒傻气。

“所以，寻寻就要努力修炼，早日成仙，长长久久地陪在师尊身边，好不好？”吴岚迹垂下头，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微笑。

岳寻寻认真点点头，拉住了吴岚迹的手，稚嫩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沉静严肃得像是在讨论一件军国大计。

“我要永远陪在师尊身边。”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即将面对的未来是鲜血淋漓，是狼藉满地，是惨烈到不堪回首的生离与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