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广阔平原之上，有两个深色小点缓慢前行。

狂风肆虐，卷起千重雪，冰凉的雪粒打在身上，留下酥酥麻麻的痛意。

裹着好几层褐色粗布的僧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及膝的雪地中，偶尔刮来的寒风力道重一点，那本就笨重的四肢便立刻失去控制，整个人脸朝下的伏倒在积雪中。

前方领路的孙悟空察觉到异样回头看去，就这片刻时间那和尚背上已经积蓄了一层薄雪。

“和尚，还不赶紧起来，小心被雪埋了。”

一点一点用力把左脚从雪坑中拔出，唐僧逆着风雪抬头，浓密的睫毛上满是细碎雪花。

“小僧正在努力起来。”

继续用力拔出右脚，而后双手撑着冻得略微结实的雪面，上身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终于挪出雪坑，唐僧吸取教训，只专注的踩着孙悟空踩实的脚印缓慢向前。

好不容易走到孙悟空面前，就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雪白脑袋从大圣结实的肩膀后探出脑袋。

甩掉兔绒帽子上沾染的雪花，风生水取下头上的帽子，一手按着小大圣的肩膀，一手长伸着将帽子扣在了唐僧脑袋上。

温温热热的柔软紧贴着冰凉的头皮，唐僧表情一愣，下意识想要取下帽子，“这如何……”

头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两根手指将那帽子稳稳当当的压在光可鉴人的脑袋上。

因为戴过帽子，风生水柔软的黑发乱蓬蓬的散落在脸颊两侧，她笑着开口，眼神却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灰白天际。

“好好戴着吧，既然不让我们使功法神通，只凭脚力想要从这里走出去，还真要费些时日。”

收回目光，风生水弯腰倒在孙悟空一侧肩头，冲对面的和尚眨眨眼，“你比我更需要这顶帽子，毕竟我有小大圣背着，冷了还能让他变成小猴子，让我躲在他的茸毛里取暖。”

也是。

有大徒弟在，怎么也不会冻着饿着她。

唐僧于是领了她这番好心，“多谢施主。”

三人一块西行也有些时日，可唐僧对待风生水仍旧疏离客气。

风生水笑眯眯的受了他的礼，而后摇头道：“只凭你这一双脚，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到西天，我觉得还是得找个马匹座驾。”

唐僧从唐宫出发时原本是有一匹白马的，可半路倒霉遇上了劫匪，虽说人家瞧他是个出家人没有伤他小命，可身上值钱的东西包括那白马却搜刮得干干净净。

想再买一匹马吧，出家人身上又不留金银。风生水和孙悟空倒是有银子，只是上头规定了这一路就是吃苦受罪的，一点也不让花。

再说就算他们有钱再买一匹马，风生水也不认为凡马能走过十万八千里坚持到灵山。想必天上那些人肯定有自己的安排，不会真让细皮嫩肉的和尚走断两条腿。

想通这点风生水就安安静静伏在小大圣肩上，看着唐僧顶风冒雪，一步一步往前走。

反正她有小大圣背着，累的也不是她。

夜里，风雪渐歇，几人穿过一片黑漆漆的枯树林，隐约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点昏黄烛光。

唐僧见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自告奋勇上前，“小僧先去敲门，看看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孙悟空可有可无的点头，撑着风生水腿弯的手背稍稍用力，将睡着后无知无觉滑下来的人又推了上去。

他这一动作，浅眠的风生水便睁开眼睛，望着唐僧逐渐模糊的背影，直起身子撑了个懒腰。

“要在这里歇一晚？”

孙悟空点头，顺着她的力道将人放在地上。

“和尚肉体凡胎，夜里太冷要是不找个地方取暖怕是会冻成冰棍。”

风生水抬手敲了敲他的胳膊，低声警告：“叫什么和尚，现在该叫师父。”

“哼。”孙悟空不忿冷哼，“我有师父，他算什么，要不是观音骗了我，我才不会……”

对上风生水揶揄的眼神，他撇开脑袋，“反正我不叫。”

这小猴子一直说他有师父，但问起来就不说是谁，让风生水抓心挠肺了很久。

“你是不是傻啊。”风生水叹气，扫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

“不过是口头上的称呼，叫一声又不会少块肉，这要是又让某些东西拿捏住把柄，岂不是自找麻烦。”她说：“再说师父、师傅，一字之差，听起来一模一样，你叫他一声师傅，谁又能挑出毛病。”

话虽如此，可大圣还是不愿意低下他骄傲的头颅，认那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和尚为师。

毕竟他真正的师父可是须菩提祖师，虽然已经被赶出门派，勒令不许说出师父的名号，可到底曾与他传经授道，教他安身立命。

一日为师，终生不忘。

祖师可不是这半路冒出来的和尚能相提并论的。

见他如此固执，风生水也不再劝说，见唐僧站在那院子门口冲二人招手，便施施然踏着步子过去。

走近一点后，风生水才发现自己真是悠闲太久，如今面上的一双眼睛就是个装饰。

什么小院，什么烛光，真是错得离谱。

跟在她身后的孙悟空眉头紧皱，抬手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往后一藏，高高竖起的金色马尾摇摇晃晃，浑身都透露着戒备警惕。

“此处有问题，小心！”

不怪小大圣惊弓之鸟一般，而是这十几天实在涨了太多见识。

在他们眼中，唐僧明明只是个长得好看点的和尚，可在那些精怪妖魔眼中就是仙丹灵果，一个个不要命的扑上来，就算吃不着也想闻下味道。

孙悟空的金箍棒都要挥出火星子了，也还是有不长眼的妖怪使出各种诡计迎上来。

也怪不得五指山下初见时唐僧那样警惕，风生水简直不敢想在没遇到他们前这白嫩和尚是怎么从唐宫一路走来的。

可偏偏如今他们疑神疑鬼，那香饽饽和尚却半点不觉违和，大咧咧的站在荒山野岭中突然出现的玲珑宫阙门口。

是的，他们刚才见到的才不是什么小院，而是一座庞大的宫阙，那遥遥望见的昏黄烛火，实则是点缀在大门两侧的夜明珠的荧光。

见大徒弟和风生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唐僧急了，几步上前拽着孙悟空的衣袖就往里面拖去。

“小僧已经进去试探过了，主人家是难得的大善人，乐善好施，同意让我们进去借宿一晚。”

他用尽浑身力气，还是没有撼动大徒弟分毫，只得悻悻松开手，看向风生水。

风生水瞥了小大圣一眼，见他虽然眉头紧皱，可面上却是迷茫之色，便知道就算是火眼金睛也没看出里面有什么妖魔邪气。

既然如此，与其在这里犹犹豫豫，不如进去一探虚实。

“进去看看再说吧，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有小大圣在这，我们也半点不怕。”

被风生水这样一通吹捧，孙悟空放下戒备，将她领口的雪花拍落后，便第一个推门走了进去。

门一推开，一股潮湿水气扑面而来，风生水不动声色吸吸鼻子，闻出一点淡淡的海腥味。

越往里走越是金碧辉煌，四面琉璃墙壁辉映粼粼波光，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趁着孙悟空戒备的巡视四周，风生水放慢脚步，跟唐僧并排走着，她压低声音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华美宫殿很是古怪吗？”

清凉的香气随着她吐出的呼吸散开，唐僧不着痕迹的往外挪出一步，将二人过近的距离拉开一点，才施施然点头道：“当然奇怪，十有八成里面住的并非凡人。”

风生水挑眉，“知道住的不是人你还往里进？”

唐僧当然不是这种莽撞人，不然也不能一个人走到五指山还活得好好的。

“那又如何？”

他双手合十，指尖黑檀佛珠微微摇晃，内心一点赤红如血，长长的睫毛低垂，打在眼下勾勒出仁慈的阴影。

“天地广大慈悲，许万物安身立命，人可，妖鬼精怪亦可。”

“世又恶人，亦有善妖。就算此处住的妖鬼，只要他们一心向善，小僧又何须惧怕。”

轻轻的掌声从身侧传来，唐僧没忍住偏头看去，就见那神神秘秘的女施主笑盈盈的冲他鼓掌，染着红晕的眼角像落了一片桃花花瓣。

“和尚有此仁爱之心，不论修佛修道都会有所成就。只是……”唇角翘起，风生水黑沉的眼眸中尽是引诱。

竭力忽略掉那丝缱绻的氛围，唐僧不解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路到底是走窄了。道家度己，佛家度人，儒家度世，都是好路子，可若是不先度己，如何度人？如何度世？”

浅蓝色薄纱随风而起，恰巧落在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上。

二人身侧的光线霎时暗淡，即便面对着面也只能瞧见彼此影影绰绰的轮廓。

暗色中，唐僧琥珀色的瞳孔一点点紧缩，脑中似有上万根琴弦同时断裂，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皮，一点一点整理紊乱的思绪，而后长舒出一口浊气。

“小僧的道，既修己，也度人，并不相违背。”

见他不接招，风生水耸了耸肩，快走几步跟上孙悟空的步子。

两道拉长的黑影摇摇晃晃的落在玉石铺成的地面上，正正好好将清瘦的僧人夹在其中。

唐僧抬头看着那一高一矮却又和谐无比的身影，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行至正厅，忽见一座巨大的琉璃屏风挡在屋子正中间，屏风后光芒大盛，将主人家的影子投映其上。

唐僧先前已经跟这位打过招呼，于是主动站出来解释道：“施主，这二位就是……就是我的徒弟。”

听到徒弟二字，风生水不开心的干咳两声，却也没当着主人家的面拆穿他。

她凑到孙悟空身边，垫着脚在他耳边小声蛐蛐。

“还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撒起谎来不也脸不红心不跳嘛。”

孙悟空没憋住笑出声，看到唐僧投来的疑惑目光后，强压了一下没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风生水赶紧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冲唐僧摆手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屏风后的主人家想来脾气极好，听见他们闹出的动静也没有动怒，而是用干哑苍老的声音继续跟唐僧寒暄。

“近来风大雪大，几位跋涉至此想必定是又累又饿，刚才我已吩咐下人去准备斋饭，几位若是不嫌弃，可先去后面的厢房换身衣服再来用斋饭。”

实在是贴心，安排的极其合理，三人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风生水原本打算跟着小大圣他们先去厢房休息休息，只是转身离开时，却突然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海腥味。

说是海腥味却又不完全准确，她深吸一口气仔细辨别，真的有些熟悉啊……

见她停下脚步，孙悟空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子，“走啊。”

风生水正想应声，忽然发现那味道更加浓烈，像一把小小的钩子挂在她发丝上，一下一下的拽住她前进的脚步。

真的很熟悉啊……

从进门后便脱下了那身被风雪濡湿的纯黑大氅，此刻风生水只穿着白金色道袍，高挑纤细的人影俏生生立在金碧辉煌，浮华奢靡之间，竟说不出的和谐。

孙悟空莫名其妙的看着风生水，正想开口就见她眼睛一亮，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之中，转身就往正厅的跑去。

“你去哪？”

风生水冲他摆手，“你跟和尚先去休息，我去找朋友叙叙旧。”

哪来的朋友？

孙悟空刚想跟上去，就见她熟门熟路的进入正厅，绕过琉璃屏风。

屏风后的光芒闪烁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

原本那道孤零零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变了个样子，从端庄正坐变成站立，而后敞开怀抱接住了另一道蝴蝶般扑来的影子。

“小白呀！”

孙悟空听见了风生水的声音，音调上扬，像被风吹得高高飞起的纸鸢。

一句“你们认识”还没问出口，就见屏风上的影子又发生了变化。

拥抱着蝴蝶的双手逐渐拉长，蛇形般慢慢往上盘，从脚踝到脖颈，一点一点往上绞索，最后严严实实的包裹。

“好久不见。”

喑哑的声音撞向四面琉璃墙壁，碎裂成低浅的回响。

“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