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

这一夜，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往日皎洁的明月如今也都应景的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昏暗。

冷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长廊，摇曳的枝桠在宫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仿佛是潜伏在暗处的鬼魅。

彼时，巍峨的大殿之内，不再年轻的君王还和往日一样，沉溺在临安府的温香软玉中。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庇佑，明明是最为森严不过的禁宫，却偏偏让杨沂中给孤身闯了进去。

而赵构见此，非但没有斥责于他，反而还挥手让随侍在侧的妃妾歌姬，宫女太监尽数退下。

“杨卿此番”，赵构说着，将自己身边的锦帕随手一挥，“卿，可知罪？”就不知道换身衣服再来？脏死了。

杨沂中没有向往日一样上前伸手接住那方锦帕，他只是下跪行礼，“官家可知“莫须有”一说？”

“杨卿，自秦相那处来？”赵构又不是什么傀儡天子。这事外边几乎都传翻了天了，他怎会不知？

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是最开始知道的几个人之一。“杨卿此番前来，是要为岳飞鸣冤？”

这也不怪赵构疑惑，韩世忠去找秦桧他还能理解。他韩世忠这么多年来都是那个性子，满腔热忱，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杨沂中则是恰恰相反。不是说他摧眉折腰、屈附权贵，只是他一贯谨慎，从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

在朝中多年，他向来是以中庸之道行事，既不得罪显贵，也不疏远忠良。

为官之道有很多，杨沂中所推崇的大概便是“明哲保身”。

“臣与岳飞并无私交。“若有作奸犯科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不宜偏私，使内外易法也。”大理寺断案理应公正无私，依法依律而判。”

杨沂中深深的一拜，““莫须有”三字实不能令天下信服。”

“天下？”赵构的目光在杨沂中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天下。曾几何时，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说，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责任所在？

“杨卿不如先说说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是朕的，还是他岳飞的？”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这是柳三变的《望海潮》。”杨沂中直视赵构，“官家近来有见过钓叟莲娃吗？

“杨卿可知，谋逆，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赵构当然没见过他口中的“钓叟莲娃”。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他赵构生来便是至尊至贵。除却靖康，建炎那几年，他几时见过生来“贫贱”的百姓？哪怕，他而今已是这大宋的官家。

而杨沂中，他也不是怀疑杨沂中与岳飞勾结。

不说杨沂中，便是岳飞。就连他任由秦桧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狱的岳飞，他都不信他会反。

或者说，在他心里，岳飞和杨沂中是绝不会反的两个人。

岳飞就不说了。都这个时候了，没必要。

就是不曾想杨沂中竟会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谋逆是要诛九族的。当然，这也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意。

如论君心，比起那位人人唾骂的秦相，还是杨沂中更合他心意些。

你说，他何必非要牵扯进这些？好好的呆着不好吗？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子孙基业，世人艳羡的一切，他哪个没有？怎么这次就非要为了岳飞出头？

难不成他还担心，担心他会步入岳飞的前尘不成？

岳飞是岳飞，杨沂中是杨沂中。他其实说不出更喜欢哪个。但他们两个总归是不同的。

他的利刃能毫不犹豫的挥向岳飞，却鲜少，或者说，永远不会对准杨沂中。

不然，早在他闯刚进内廷的时候就被擒下了。

就算他是殿前都指挥使，这帝宫也不是他说闯就能闯的。

“臣知”。杨沂中家中世代显贵，怎会不知官场倾轧？更何况他还为官多年。

“即是如此”，赵构缓缓起身，声音冷冽如冰，直透人心，“正甫是要反了不成？”

杨沂中亦是起身，身姿笔直，仿佛风中松柏。他目光坚定，毫无惧色：“是！”

赵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看着杨沂中，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不同以往的臣子。

这一刻，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大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为了岳飞？”就为了这个跟你没甚关系的人，你说，你要反？

赵构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杨沂中微微一顿，“不是”。

但他也并未因此动摇，“臣曾应了位女郎。”

杨沂中之所以答应起事，压根没有多少岳飞的原因在。

他就是再钦佩岳飞又如何？这跟他不怎么喜欢岳飞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再说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官家是怎样的人。要是他接受不了这个，哪还用的着他们来劝他？

不过是他曾应了那位女郎。

他曾答应了那位女郎，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大汉的烈焰铁骑会再次踏遍山海。

人生漫漫，那早已成他求而不得的执念。

“原来是美人计。”

赵构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他看着杨沂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杨卿今日，可是逼宫来了？”

杨沂中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臣不过是要为官家分忧罢了，何来逼宫之说？”

赵构冷笑一声，道：“分忧？杨卿胆子是不小。”

“不如也同朕说说，你杨沂中是在为哪个官家分忧？”

“是朕，还是那位女郎？亦或是”，赵构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盯着杨沂中，语气中带着一丝锐利的压迫感，“亦或是，楚州的那位？”

杨存中唯命东西，忠无与二，朕之郭子仪也。——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