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那边出事了。”

黎恒泽放下手机，他站起来，迅速保存了电脑屏幕上自己还在撰写的文档，将电脑关机。

“怎么了？”明晨曜从他对面的电脑前抬起头，他正在调取当地非法异能者的资料。看到黎恒泽难看至极的脸色，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是秦笙。他不久前已经醒来了，但似乎要逃出医院，还因此攻击了几个医务人员。我们的人已经把他控制住了，要我现在过去一趟，看怎么处理。”

明晨曜瞪大眼睛：“秦笙？攻击医务人员？怎么可能。”

黎恒泽心烦意乱：“他们是这么说的。”

“医院的人联系分局了？”明晨曜低声问。

“还没有，先找的我。”黎恒泽说。

异能者攻击普通人，这要是传出去，事情就棘手了。事发之后，第十三小队的队员没有按照规定立刻联系当地分局，而是直接找队长，其中大概也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先去看看情况。”黎恒泽一边扣衣服领子一边说，“如果事情大了，该处理还是得处理。”

明晨曜快速关掉电脑：“医院那边检查出他被注射了什么吗？”

黎恒泽摇头：“我没有收到消息，去了再问吧。”

两人抵达医院的时候，事发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看不出有冲突的痕迹。一个护士看到黎恒泽和明晨曜的制服与胸牌，明白了他们为何而来。她将两人带到一间病房外，第十三小队的队员们站在那里，旁边还有几个医务人员。

“病人已经被注射了镇静剂，现在还在沉睡。”护士解释道。

黎恒泽示意他的队员先离开这里。他看向身边的医务人员：“怎么一回事？”

“他醒来后意识不太清晰，但似乎很想离开病房。我们的护士阻止，他与护士发生了肢体冲突，最后甚至跑到了医院外。”医务人员回答。

“阻止他的护士现在怎么样？”

“她们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惊吓。”

“血检结果出来了吗，他被注射了什么药物？”黎恒泽想起明晨曜的话，问道。

那几个医务人员互相看了看对方：“结果出来了……但，没什么异常。”

黎恒泽惊讶：“没有异常？”

“是这样，我们也对他进行了异能影响的检验，但结果是他没受到异能的影响。”

黎恒泽还有些不太相信，他忍不住说：“怎么可能。”

“检查结果就是这样，但他当时状态是不太对，非常狂躁，有暴力倾向。”一个医务人员说。

“他没有‘失控’吧？”一直站在旁边的明晨曜开口问道。

黎恒泽明白明晨曜说的“失控”是什么，异能者在狂躁状态下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危害巨大，这也是他们在来的路上所担心的。

“这还没有，如果出现‘失控’这样的恶性事件，我们医院这边肯定直接联系管理局。”

黎恒泽想了想，对那个医务人员说：“辛苦你了，等他再度醒来，看看他的状态如何，我再考虑怎么办吧。这几天我会和我的队员待在医院，确保不会出事。”

待医务人员离开，黎恒泽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他闭上眼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听到身边衣物摩擦的声音，大概是明晨曜在他身边坐下了。

黎恒泽长长地叹了口气。

“进入执行部快六年，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情……哪里都透露着奇怪。”

“是很奇怪。”明晨曜认同道，“可现在只能等着了。”

黎恒泽睁开眼睛，目光疲惫。

“是啊，不然还能怎样。”他说。

黎恒泽没想到，他在医院一待就是三四天。期间秦笙醒来过几次，每一次清醒都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说不出话，最终行为失控，挣扎着冲向病房外，再被他们的队员制止，注射镇静剂后重新回到病床上。

医院检查不出秦笙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但这样异常的举动又不像是假的。黎恒泽将这件事反映到国家异能者管理局总局，总局那边对此毫无头绪。执行部部长对自己弟弟的遭遇感到震惊而恼火，他亲自联系了好几次黎恒泽，要他这几天照顾好秦笙，言语中透露着对他的不满与批评。黎恒泽也就默默听着，最后说几句这是自己的失职，知道部长在首都工作忙走不开所以他会照顾好秦笙之类的话。

放下手机后，黎恒泽隐隐觉得秦部长对这件事并没有重视，可能是认为他反映的情况被夸大其词了——谁会相信一个身体正常、检测不出异能影响的青年突然产生了这样怪异的举动？

“我在想，他大概不是被注射了药物，不然医院不会查不出来。”黎恒泽对明晨曜说，后者正坐在他身旁，认真地翻着手中从分局拿来的资料夹。这几天，明晨曜也陪他一直待在医院，白天的时候就埋头看资料写报告。

明晨曜抬头：“肯定是。我想事情大概和那个黑色的图案有关系，这两天也一直在找这方面的东西。”

“任师兄回消息了吗？”黎恒泽问。任宏博是他们的同门师兄，一个总是沉默着的瘦高青年，他毕业后进入了管理局的研究部。那个有着不明异能波动的图案，黎恒泽除了给总局做了详细的报告，也将相关发现发送给任宏博，想从他那里获取一些信息。

明晨曜揉揉眼睛：“没有，要不我给华槿师姐再发一份。”

“行吧。”黎恒泽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总局官方至今没有向他传递相关信息，说明研究部对此也不甚了解，倒是有研究部的异能者对此很感兴趣，说过几天会来现场考察。华槿在研究部是干行政，没有参与课题组，将报告发给华槿大抵没什么用，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已经很晚了，头顶的灯光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偶尔闪烁几下，走道里只有查房医生的身影。黎恒泽一连陪了几天，有点撑不住了，他和一个第十三小队的队员换班，打算回招待所休息。明晨曜也合上手里的资料，站起身。

“师兄，我再去趟分局。”他对黎恒泽说。

“这么晚了，赶快回去休息。”黎恒泽见明晨曜的气色并不好，知道他这两天熬得狠了，身体有些受不了。

“没事，反正也睡不着。”明晨曜无所谓道。

两人在医院楼下分开，黎恒泽回到招待所，草草收拾了下房间，去洗了个澡。他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划破了房间里短暂的安静。黎恒泽走过去拿手机，他看到来电显示是留在医院的那个队员，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队长，”电话那头的声音急迫，“那些黑衣人又出现了。”

“秦笙呢？”黎恒泽问。

“……他被带走了。”

-

黎恒泽已经不想再去思考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秦笙又是怎样和黑衣人离开的。医院现场的照片显示当时的动静不小，这件事已经被上报分局了，之后该怎样处理，都与他无关。

现在，他只是特别担心秦笙。

事发突然，黎恒泽顾不上通知其他人，只来得及带着在医院的几个队员行动。那些黑衣人带着秦笙去向了医院后的山中，山里并没有通公路，只有最原始的土路，时间已经很晚了，山道上很黑。折腾了几天，大家的体力与精神力都并未在最佳状态，也就不敢贸然使用异能，跟着他的队员带了手电与头灯，才算勉强映亮了眼前的路。

——他们的路线很奇怪，像是往深山里去的。

明晨曜的话突然出现在黎恒泽的脑海里，而此时，这句话如同一个诡异的音律，于他耳边不断回响，让他的头脑慢慢昏沉起来。

“给我把在的队员都叫过来。”黎恒泽对身边的队员说。

不知又走了多久，黎恒泽感到阵阵晕眩，双腿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发疼。这里海拔高，空气稀薄，夜晚温度又低，即使是体力异于常人的异能者，也难以在不借助其他设备的情况下坚持这样长久的运动。他还稍微好一些，其他几个队员已经被他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队长，人就在前面。”一个队员的呼喊声远远从身后传来。

黎恒泽向前看去，不远处的山路上，黑色的影子在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我先过去。”他咬紧牙关，提起力气追了上去。

黎恒泽的速度很快。无论是体能还是对自身异能的控制，他在异能者之中都是顶尖的存在。等到距离够了，他毫不犹豫地抽枪，深蓝色的光泽从他的手臂上浮起，向着黑色身影的方向探去。他看到光束下子弹穿过了黑衣人的身体，可山道上依旧寂静。

他打中了，但那个黑衣人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身子甚至没有晃动。

黎恒泽心道不妙，但又不甘心这就这样。他快速行至黑衣人的身后，几乎可以抓住面前的人。山风吹动着那人的黑色斗篷，黎恒泽嗅到一阵腐肉的难闻气息，他不禁屏住呼吸。

雪白的头灯灯光映着面前的人影，黎恒泽看到，黑色斗篷之下，是焦炭一般的凹凸不平的黑色。

这是……

黎恒泽睁大眼睛，一种强烈的古怪与恐惧在他心头蔓延开。而也便是一瞬间，黑色的斗篷拂过他的面颊，那个黑衣人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面前的黑衣人在看他，那是一种近乎灼烧的注视，可他什么也看不清。明明头顶的灯光还亮着，他的眼前却只剩下无尽的幽黑。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最后，在黑色的荒漠中，他看到一片耀眼的金黄，那是已经四分五裂的躯体。巨大的头颅立在山顶，他看到流着金色血液的眼珠，还有祂微张的、如同裂痕一般的嘴唇。

奇怪的声音在他心底缓缓上浮，那声音听不真切，如同古神的呓语。

“来吧，孩子……”

黎恒泽清醒过来，面前依旧是漆黑的山道，唯有额前的头灯映亮一束黑暗。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穿着条纹病号服的青年倒在地上，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痉挛。

“秦笙！”黎恒泽快步上前，呼唤着青年的名字。秦笙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痛苦地挣扎嚎叫，向前爬去。

黎恒泽没有办法，他看向来时的方向，那几个队员被他拉开太远，已经不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狠狠心，拉住秦笙的身体。秦笙已经失去意识，但身体的力量大得惊人，黎恒泽不得不将他压在地上，以控制住他的行动。这时，黎恒泽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明晨曜。

他接通电话。

“你们那边出事了？”明晨曜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黎恒泽一面压着秦笙的身体，一面回答：“是。”

“这么大的事，你去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我就在分局。”明晨曜的语气隐隐有些不满。

“事发突然，怎么来得及，现在不是通知你了吗，赶紧过来。”黎恒泽感到秦笙在挣扎，他换了个姿势，将力量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已经在路上了。秦笙怎么样？”明晨曜问。

黎恒泽来不及回答，秦笙便发出一声怪异的嘶吼，挣扎的力气也变大了。黎恒泽控制着他，快速回答：“非常糟糕。”

“我马上过来，你不要离开他身边。”明晨曜听出这边情况不对，“师兄，你先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到。”

黎恒泽挂掉电话，他半跪到地上，按住秦笙的肩膀。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姿势起了作用，秦笙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了，眼神也有了一瞬的清明。

“队长……”

黎恒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才秦笙在叫自己。

“秦笙，秦笙！”他大声呼喊队员的名字，“你能听到吗？”

秦笙的嘴唇蠕动，声音断断续续的：“队长，求你了……杀了我吧。我想……抑制不住地想去那里……”

“你胡说八道什么！”黎恒泽觉得气血上涌。

“队长你也看到了，他们不是人，怎么会有人中了子弹还不会死掉……”秦笙的面容扭曲，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完蛋了，他们一定是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我现在……”

“你先别说话。”黎恒泽看到秦笙痛苦的神色，打断了秦笙的话。

秦笙便不再说话，可他却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皮肤泛出浅金的光泽，皮肤下的血管开始凸起，这明显是“失控”的征兆。

糟了。

黎恒泽心沉了下去。异能者只要不到“失控”这一步，就还有救；一旦“失控”，按照管理局的要求，必须注射清洗剂。清洗剂和所谓清洗异能的手术不同，后者说是清洗，但本质只是令异能者无法使用异能，是可恢复的；清洗剂则会彻底破坏异能者的身体系统，使用后不仅会永久性失去异能，也会对异能者本身造成不可逆的负面作用，轻则影响生活，重则死亡。

“队长，我大概是要失控了，快杀了我……”

“不行！”黎恒泽大声道，“就算注射了清洗剂，不能在执行部，你也得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队长，这不是活不活着的事，你知道……”秦笙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却被一阵更大的痛苦所裹挟。异能从他的身体里泄露，他的唇角涌出鲜血。

“队长，开枪啊——”秦笙的声音尖锐怪异，他向黎恒泽拼命呼喊，如同一只将死的困兽。

黎恒泽感到一瞬的空白，此时的秦笙已经被折磨到近乎非人的境界，他甚至怀疑面前的秦笙到底是不是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青年，还是已经被什么怪物所吞噬，只剩下血肉的躯体。

他看到山峰上那巨大头颅的唇角扬起。

祂笑了。

明晨曜赶到的时候，其他队员站在山路上，低着头，保持缄默。他走到人群中间，黎恒泽跪在地上，拖着秦笙的身体。秦笙半睁着眼睛，呼吸已经停止，他额头上有一个弹孔，弹孔上还残留着蓝色的异能光泽，血顺着黎恒泽的手流到地上。

每一颗特制子弹都有自己的编号，杀死秦笙的子弹来自于黎恒泽。

“你……”明晨曜一时说不出话。

黎恒泽缓缓看向明晨曜，明晨曜从未见过黎恒泽如此安静空洞的眼神。

“我都让你等我过来了！”明晨曜眼眶泛红，他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你能不能至少等我过来，别总是一个人决定啊！就算他失控了，你也不能……”

黎恒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看得明晨曜心里发怵。明晨曜感到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那人的神情。

“是啊。”

不知过了多久，黎恒泽轻轻笑了一声，他的表情如死物一般苍白。

“我怎么会杀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