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安讳深莫测，搅得姜芜百思不解。于是又追问起来，择选陵寝，张珙也会随行？

沈清安点头算是默认。

姜芜愁眉不展。棘手的难题更上一层。张珙能凭一己之力坐上禁军统领的首位，取得太后信任，手段不简单。光是平日作风便可见一斑。周身凌厉的杀气腾腾，头脑，武力皆为上乘。

“你说他忠心到是真。不过，他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不若此，他也看不中他，将他提拔到禁军统领之位。

沈清安看向姜芜。姜芜心虚的垂首，心道看她做甚？她不过小试牛刀的试探了几番，哪知吃了几回闭门羹，后来也就收起了心思，生起了另外盘算，左右不过换把刀使。

在宫中，她再不济也是皇妃，收拾一个禁军统领，不算简单，也不太难。

沈清安道∶“张珙是朕的人。”

姜芜吃了一惊，极力平复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只是一双飘忽的眼出卖了她。

沈清安道∶“你对他有误解原也正常。朕将他安插在太后身边，是为了便宜行事。只是后来多生事端，没想到让你误会了。”姜芜想了，实则也不是多大的事。客观而讲，那时那境，张珙作为太后心腹，授太后旨意，要是真对她仁慈才是露了马脚。

只是没想到，以为的心腹竟是心腹大患。姜芜感慨，又觉得沈清安七窍玲珑心，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

沈清安看破姜芜的心思，不点破，只继续道∶“朕遇到张珙时他只是个乡野小子，有些武力，却被家里拖着。一边顾忌，一边还要想办法挣脱家族。”沈清安想到自己，也是满身受累，负重前行。

那时候他是真的无所依靠，孑然一身。先帝不理政事，一心追逐求仙问道，朝廷把控在漆氏手中，已有大势可去的架势。

他被迫出京游学，暗中遭遇刺杀，母后留给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于是他问张珙，愿不愿意追随他？在前路渺茫的境况下。

张珙什么也没说，坚毅绝然的看着他，目光冷肃。

第二日，沈清安为张家清理门户，安置好张珙母亲和妹妹。

遇到张珙是在他万千平常中的一日，张珙自己争气，在尔虞我诈的宫中活下来，还有了建树。他只稍加助力，张珙便取得了太后全部信任。

“择选陵寝，张珙会随侍左右，太后那边有什么动作我们也能提早知道，做好应对。只是，”沈清安欲言又止。

她鲜少在沈清安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神情，不免好奇，下意识琢磨探究。不过很快正经起来，等着沈清安接下来的话。

沈清安却不说了，眉间似有似无的上挑，不经意的调转了话题，惹得姜芜生了怒，有种被戏耍的无力。

她蹙目瞪沈清安，安安分分的坐在椅上，手指拉扯着娟帕。心中将沈清安骂了个九九八十一遍。

小小一块娟帕在她手中被揉了捏了，乱成一团，只当是沈清安了。

沈清安却颇有兴致的观察起她来，只觉得眼前鲜活的人和他记忆中明艳无双的人不断重合。嘴角不禁噙起笑来。

这些日他想了许多，与其阴暗里遮遮掩掩，不如趁早抓在手中，牢牢握住才是真。

姜芜在不知不觉间，又被沈清安“算计”了一道，彻底上了贼船，下不来咯。

此时宫人来报，说是吏部尚书等多位官员联名连夜上呈奏疏，求陛下网开一面，明察秋毫。

沈清安让人呈上，翻览后嗤笑，递给姜芜。

是一册名单，和沈清安交给她看到名单无甚差别，只是多了些细枝末节的名字。

有的遥遥离远离京都，地处偏僻。有的不过芝麻大小的九品县令，甚至连品阶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

姜芜轻声呵斥，眼中凌凌闪过冷峻，泱泱大周朝，竟是块千疮百孔的朽木，里面生满蛀虫。

吏部尚书等官员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宫人，千万要将他们的肺腑之言带予陛下，说他们一时糊涂，犯了错事，愿上缴赃物，自请降级，只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他们性命。

他们也存了心思，商讨了大半夜，精于算计，怎么拿不准皇帝不敢朝他们开刀的心思。

上呈名册也不过做做样子，给皇帝一个态度。他们大多位高权重，掌握朝廷中枢，皇帝要大批量革职查办，也得思量几番。

先不说朝中有无可用之才，就算有，也不过是些寒门子弟，没有家世背景，拿什么和他们斗。

他们并不惧怕皇帝真的清算他们，贪墨之径自古有之，且朝廷上下，谁人不贪？守着那半点儿的俸禄，两袖清风的过活？

他们不是圣人，钱权相依。

况且，他们尚有退路。进可逼得皇帝饶恕，如若不成，退一步也能随太后一道，将沈清安拉下皇位。

姜芜也清楚这一层，着实气不过，将奏疏摔在桌案上，道∶“乱臣贼子，还企图颠覆皇权！”

“他们当真以为大周非他们不可，离了他们就无清廉有为之士能用了吗？”

沈清安道∶“他们拿准了朕现在动他们不得，所以这份奏疏是他们眼下最好的退路。”

现在形势下，沈清安只能息事宁人，甚至不能将事情闹大。

这封奏疏，是他们投石问路的砖，一边试探沈清安的底线，一边讨好。

若等皇权稳固，沈清安羽翼丰满，再来清算，他们恐怕只会比今夜锒铛入狱的官员下场更惨。

而且，他们十分确定，沈清安手中一定有一册名单。

沈清安收起奏疏，和贪墨名单一齐放好，又记下新添了哪些人。

姜芜顺着他的话问∶“陛下打算从轻处理？还是，就这么算了？”

她不自主的想到陈容，百年清誉遭小人构陷。陈家向来不参与党权之争，是清流之辈，是不是这一点碍了权贵的眼，才要将陈家满门铲除？

姜芜闪过名册，六部，御史，太尉，司马……这些权臣在朝中根深蒂固，且纵横交错的多有往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清安∶“他们有的并非太后一党，却各自结私，其中关系复杂，朕即位三年也没能理清。若这时候生出事端，是给太后送人。”

沈清安垂首思忖，道∶“名单一事，朕打算暂不声张，只没收财产，至于官阶，在找到合适人选前，不宜打草惊蛇。”

“也算朕给足了他们颜面。”

姜芜知道，沈清安只是蓄势待发前的风平浪静，他暗自蓄力，时机到时，一网打尽，绝不给人留喘息的机会，更别说翻身之地。

沈清安的绝情她见过。她一次次告诫自己，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要学沈清安，至少和他一样，不被事物左右。

沈清安将重心落到择选陵寝事情上。明日出发后，他会安排王之昌缴获上呈名册上官员的赃物，顺势提点一二。若能弃暗投明，他也可以既往不咎。若一意孤行，与他作对，他事后清算，绝不姑息。

随之而来的是踏上了去往太岳山的路程。

姜芜惴惴不安，虽然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但她还是忧思凝重，总觉得会有意外发生。

这种担忧持续了很久，夜里入梦时也是噩梦连连。她看不清具体事宜，只觉得周身恐惧，冷汗涔涔。直到梦醒时，她身上还裹着一层薄汗。

马车悠悠荡荡的前行。她和沈清安一车，噩梦惊醒时已经离开了京都。她掀开车帘透气，再过一月便要入春了。

想来她重生也有两月，时间飞快前行，有些事不给她时间细想，也没来得及理清其中关系。错愕的就到了现在这般境地。

扑面而来的凉风携带暖意，沿路的雪也融开，底下的嫩芽冒出土层，有了鲜活的气息。

凉风抚去汗渍，让她清爽不少，头脑也渐渐清醒，噩梦中的那道不适却没随之消散，反而随着清醒越发清晰。她微微蹙眉，遂又舒展，只在眼底留了浅浅的底色。

沈清安放下手中书帛，轻缓道∶“小心着凉。这里不比宫中，受了风寒可要难受好些日子。”

姜芜将车帘放下，凉风被抵挡在车外。车内熏了暖香，是沈清安最常用的香。姜芜记得，是叫晥琉，来自西域。

她方才睡得这般沉，想来也有晥琉的作用。

姜芜神情不安，思索起那个不明所以的梦来。

自重生后，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做梦，梦里的东西总会预示什么，或指引，或回溯。

而这次，却黑沉沉的看不清，起起浮浮，只有零星的一两片段让她心绪不安，是以感觉不祥预兆。

她缓声呼吸，额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双温热的手她也没发觉，直到沈清安轻轻敲点她的额头，她才回神。

“在想什么，这样入迷？”沈清安问。

“做噩梦了？”沈清安说。

姜芜摇头，说了几句敷衍的话就阖上双眸。她需要时间来梳理思路，朝堂也好，沈清安也好，千头万绪的绕在她左右，将镇北侯府密不透风的缠绕，而她被困皇城，只能遥远的凝望。

她理了许久也没有理出端倪，反而有深陷囫囵的错觉。于是干脆不再想，下了决心往前。

她没有十分聪明，精于谋算，只有一腔孤勇向前。

她记得昭兴寺老和尚说的话，莫走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