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没躲。”

许栗知推开他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他的房间不比艺人，但也很宽敞，主厅里配置了沙发和桌子。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走过去时，没一丁点声响。

许栗知坐到了沙发上，对他扬扬手：“水。”

林知恒转身就看到她已经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正一页一页翻着。

那本子是酒店送的纪念品，封面印着酒店logo，里头都是白纸，纸张质量不错，偏厚。

以前许栗知还在极光时，就喜欢说这个字——“水”。

那会儿林知恒还是她直系领导，在人前她还能给个面子，装模作样恭恭敬敬，但到了人后，立马原形毕露，总摊在椅子上招呼他倒水。

这么多年来，恶习难改。

林知恒认命的去接水，刚打开饮水机的按钮，就又听她说：“把衣服穿上。”

把接了一半水的杯子放在滤水槽上，他去屋里套了件外套。

等端着水杯递到许栗知手里时，许栗知的目光落在他那只垂在身侧、缠了绷带的手。

白色的绷带从虎口缠入，一直绕到小臂上，他无意卖惨，只是许栗知来得太突然，他只能这么暴露出来。

“极光是不是出事了？”

林知恒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下意识收了收手，道：“没。”

过去，林知恒的大半时光都给了极光，他是整个极光的核心，根本没有时间分心做别的事。

见许栗知没搭腔，林知恒就从她手里抽走自己的笔记本，不让看了。

许栗知小声：“我还不想看呢。”

林知恒没说话。

许栗知道：“装吧你就。”

如果极光不出事，林知恒是绝对没有时间在这的。

他这种天才，代表的就是极光的最高上限，极光恨不得榨干他每一分钟。

以前许栗知还受雇于极光时，外头的人就爱说她是靠着林知恒才能有今天，都说林知恒是她最大的靠山。

可谁也没有料到，还没过两年，她就和她的大靠山闹掰了。

那事闹得惊天动地，两个人最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甚至她离开极光的那天，林知恒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手里拈着那三四张纸，和他擦身而过时，一眼都没多看。

那不算多好的回忆，再想起来时，还觉得心潮涌动，恨不得掐死他。

但此刻看到他，看到沙发上随意坐着的他，她居然觉得他和她之间好像没一点芥蒂。

红枫大院的光景一点点挤进脑海。

他们从十来岁成为邻居，此后林知恒占据了她百分之八十的人生。

他们一块上下学，从学校到红枫大院的那条夹道上，总有一只狸花猫，她看着那只狸花猫从小手臂那么大一丁点，长成一只胖猫。

那六年里，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和林知恒上一所大学，后来如愿了，她踩着分数线，和他拼进同一专业。

她以为拨云见日，谁知道老天清楚得很，两条平行线，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一个焦点。

他们最后那结局，也是够潦倒的。

现在再见眼前人，许栗知心里忽然有点翻涌。时光漫长，他还真是一点没变，双臂往椅子背上衣搭，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他眼睛线条尖锐，但眼尾那道浅浅的折痕，又将眸光变得温和。

宋鲲说的真对，只要两个人见一面，再大的仇也得消弭。

可她就是不见。

许栗知赌了四年的气，封锁了他一切消息。

直到那天餐厅，他替她挡了那把刀，她才觉得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可那天，他一直挨到去医院前，都没和她说一句话。还是作罢吧，人家不一定还念旧情。

许栗知摇摇头，想将一些动摇摇走。

可林知恒却忽然道：“我确实挺装的。”

语气里难得有点落寞，那双搭着的手也拿了下来。

心理学上说——这种叫紧张。

他紧张什么？

许栗知一时愣住。

她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甚至，他整个人出现在这，都有种难以明说的意图在身上。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变了，林知恒丢掉手里的本子，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不一样，眼底情绪涌动，像是灼然的烈火，大晚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许栗知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最熟悉这种气氛。

她立马熟练地转了话题：“听说你在帮着他们改剧本。”

好像话语权还挺大。

于是她问：“能给我加点戏么？”

林知恒：“……”

*

礼物送到，许栗知后半夜从林知恒的房间出来。

四楼那两位保安专注玩儿自己手机，没敢抬眼。

许栗知从后半夜开始睡，一觉睡到中午，她今天白天没安排拍摄，所有的戏份都是晚上，小助理收拾好了房车，准备侯着她在片场熬大夜。

晚上出发时，她却在路边晃见一人。

龙枫。

许栗知趁着车停，从车上下来问他：“少爷，要搭车么？”

龙枫也没客气：“要啊。接我的车坏半路了，正发愁呢。”

跟着许栗知上了车，发现车上刚煲了一锅汤，排骨、玉米、胡萝卜，汤面一层油花，很合他胃口。少爷立即要了一大碗喝。

上次某个卫视的晚会，他和许栗知搭档演了一出小品，她在小品里喊他少爷，后来出节目她也一直这么叫下去了。

许栗知只盛了一小碗。

从进组开始，就是她的吃饭量。

汤不够塞牙缝的，龙枫嘴没闲着，开始打听：“你和小谢总闹矛盾了？”

他翻出手机里一张新闻稿的截图，“我昨晚冲浪看到的，小谢总带了个女人回去被拍到了，这女的不是你吧，你身材比她好多了。”

“别拉踩。”许栗知被骂怕了，下意识说了这么一句，眼睛没闲着，立刻放大照片上的女人看。事不关己一样，感叹了句：“谢慕远这次眼光有点好啊。”

“有这么夸情敌的么？”龙枫替她打抱不平，“小谢总追你两年了，这个节骨眼上放弃，哎，男人都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许栗知有点无语看他一眼。

有时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这女人和许栗知有六分像，刚开始娱乐号的方向都是朝着“许栗知恋情石锤”的方面去的，后来写着写着稿，多看了几眼照片，才发现那女人不是许栗知。

照片里，穿西装的男人正对镜头，面上一副金框眼镜，脸和谢家其他男人不一样，下巴收窄，嘴角微翘，锋利又矜贵。

他母亲一定很漂亮。

这是谢臻霖前些年从外头带回家的小儿子。这些年风头很盛，很有望掌权。

富商戏子，是惯有的老戏码。

许栗知前两年凭着一部仙侠古偶爆火，那部剧的资源就是谢慕远给的。他看上了许栗知，但没强求，一直温水煮青蛙，等她自己慢慢点头。

龙枫忽然觉得有点可惜，前不久，许栗知才稍微有些松口，龙枫当时就有直觉，只要谢慕远再坚持两天，他们很可能能成。

谁承想……

龙枫道：“不过，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花的很，趁现在断干净也好。”

*

龙枫的话许栗知没听。

她并非科班出身，背后也没人捧她，刚入行时，被欺负得很惨，要不是得了谢慕远的青睐，大概永远没有出头日。

虽然现在她流量傍身，但根基不稳。

谢慕远四舍五入算她老板，哪儿有断自己财路的事。

只要谢慕远不特别过分，她都能装下去。

晚上八九点，还没到许栗知的镜头，导演说，照目前的进度看，她得等到凌晨三四点，好巧不巧，谢慕远的信息就是这个时候发进来，说要见她。

于是许栗知就离开了片场。

他的车停在酒店附近，许栗知上车后，一眼就瞥见杂物盒里落下的香水，她赶紧收回视线，生怕让他觉察到一样，笑得一脸和蔼，问他：“你哥又找你麻烦了？”

谢慕远是十六岁才归家。

做了谢家十六年的私生子，突然被谢臻霖带回家，目的很明显——谢臻霖想让他堪大任。

原配夫人那几个儿子差点没背过气，差点和谢臻霖撕破脸，后来更是时不时发疯，谢臻霖明面上向着谢慕远，但实际上，又默许了那几个人给谢慕远难堪。

谢慕远在谢家的日子一直不好过。

这次看他的脸色，估计是又受什么气了。

许栗知道：“该过去的就过去。”

谢慕远没搭话，静静听着她后续。

许栗知思索了两秒，觉得这么说是有点敷衍，于是又道：“不然我开车帮你撞他们。”

谢慕远：“……”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心情略好，身子往她那边一侧，单只手搭在她身后。

他忽然像是一堵墙，罩住了四面八方，在这方安静的狭小空间，许栗知的嘴有点跑不起火车了，蔫蔫地抬头，和他看过来的目光正对上，等他问话。

他问：“照片看到了？”

“嗯。”许栗知小声，“您不用和我解释。我相信你的，咱们认识这么久，我最相信的就是你。谁干那种事，你都不会……”

她今晚真是没一句正经话，谢慕远蹙眉，觉得心口有点堵，随即抽手回来，道：“带你去个地方。”

许栗知松了口气，谁知道下一刻，她的心又悬起来。车子轰然启动，谢慕远开车的速度很快，轮胎摩擦着地面，风从四周汹涌而过，许栗知的手握着胸前的安全带，过了会儿侧目看他，薄薄的镜片下，那双眼里的神色的很认真。

许栗知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等车停下，余光里硕大的大楼迎风矗立，尖锐的穹顶劈开云霄，此刻沉在夜幕中，像是坚毅的伟人。

不用去看，许栗知也知道到了哪儿。

太熟悉了，她噩梦的开始。

——极光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