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我先问一句，左道友可愿信我？”

牧子溪犹豫半刻，问了这么一句。

无论当下左御心中真实想法如何，他的回答显然只会是那一个字。

“信。”

于是，单纯的牧子溪引着左御走远了些，待确认过无人留意此处，这才悄声说道：“实不相瞒，妖族之所以开放秘境进入资格，其实另有目的。那妖王洞府……能不进，还是不进为好。”

据牧子溪所言，临行前，曙雀阁阁主向他师尊——曙雀阁侍剑长老独不死，即此行领队之人——透了口风，所谓机缘不过是个幌子，妖族开放秘境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前代妖王亲手锻造的妖刀再度现世。

前代妖王真身不明，终其一生，留给尘世的不过是一处洞府和一把尚未认主的妖刀。倘若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倒也不值得妖族如此大费周章，可偏偏，它有着对妖族而言十分棘手的特性。

——听说，那是一把能诛杀妖修的刀。前代妖王就是死在了它的刀刃之下。

前代妖王死后，妖刀便与化为秘境的洞府一同尘封。秘境尚有现世之时，但这妖刀，却是谁都不曾再见过。

“……若依你所言，妖刀就尘封于秘境之中，妖族又怎会容许人魔两族踏足秘境？”左御思忖着道。

万一妖刀落到了旁人手里，那妖族岂不是任人宰割？

许是拙于言辞，牧子溪困窘地挠了挠头：“话虽如此……前代妖王亡故后，妖族势弱，容许人魔两族踏足秘境恐怕也是不得已之举。更何况，妖刀一事本就少有人知，我们阁主也是碰巧从友人口中听说，连我师尊初听闻时都只当是传言，并未放在心上。”

“既未放在心上，怎地眼下又当了真？”左御似笑未笑地望进牧子溪眼底，淡淡开口道。

“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此次无念秘境现世，各门各派大多为了机缘而来，唯独曙雀阁是受人所托而来。

人界修真门派众多，若要分个三六九等，曙雀阁甚至算不得中上之流，但论宗门实力，却是不输那些门下弟子数以万计的世家门派——只因曙雀阁历来满门剑修。

世人皆知，剑修以剑入道，道心最为坚定，实力最为强悍，从不依仗外物，也不易为外物所迷惑。

自然，也就不会对妖刀心生贪念。

是以，与曙雀阁阁主相交多年、对其颇为信任的“友人”便将妖族企图唤醒妖刀一事如实告知，托侍剑长老前去阻止此事。只是妖刀尘封已久，那位友人既不知所在，也不知究竟如何将其唤醒，更不知怎样能令妖刀认主，如此一问三不知，毫无应对之策，换作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直到独不死亲临秘境，亲眼看到妖族掳掠献祭人族修士，亲耳听见妖族密谋商讨事成之后如何杀人夺刀，他才相信确有此事。

“且慢，”左御抬手打断了牧子溪的话，“牧道友先前才说‘妖刀一事少有人知’，既是少有人知，怎就这般正好都让你师尊碰着了？恐怕背后有人设套……”

“啊。”牧子溪闻言一怔，而后赧然道，“是我话未说全，叫左道友误会了。”他以拳抵唇，整理了片刻思绪，“是这样，‘无念秘境中有前代妖王亲手锻造的妖刀’这在妖族并非什么秘密，当年亲历此事的大能对此也都有所耳闻；至于‘此刀可诛杀妖修，且前代妖王便是死于此刀之下’，这话半是传闻半是真——真的是‘此刀可诛妖修’这一半，传闻指的则是‘前代妖王死于此刀之下’。只是前代妖王死因成谜，众说纷纭，真假参半的传闻传着传着，便连带这半句真话也少有人信了。”

——“你猜，他们花了多少钱雇我走这一趟？”

左御没来由地想起了斗篷人对他说的这句话。

一个身份不明、金丹以上修为的修士分身，一个能够驱使妖兽的妖修，和三个心怀不轨的游凰宫弟子。

如此费尽心机，当真只是为了秘境机缘？

这一路行来，他眼中所见尽是各族各派相互之间的算计坑害，再加上刚被告知的妖族图谋……

其中的利害纠葛错综复杂，一时间竟难以厘清。

眼下这秘境之中，有暗中谋划企图唤醒妖刀的，有如曙雀阁一行这般知晓真相想要阻止妖刀现世的，有对此一无所知只为机缘而来的，也有误打误撞搅了浑水的。

妖族看似势弱，实则以秘境机缘作饵，钓出了不少大鱼。

这一切，是否早在乌阳谷那位的预料之中？

见左御半晌不语，牧子溪复又感叹道：“妖族如今不惜冒着妖刀落入旁人手中的风险也要令其现世，只怕当真是穷途末路了。假使妖刀现世，择善人为主倒也罢了，倘若认了恶人为主——”

“……冒昧一问，你师尊打算如何阻止妖刀现世？”左御冷不丁开口道。

牧子溪话音一顿，旋即应道：“那自然是揭穿妖族阴谋，好教众人远离危险之地！毕竟谁也不知唤醒妖刀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去了多半只会白白牺牲。”

左御：“……”

他突然有种想要打开剑修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只有一根筋的冲动。

“你们这么做，不仅劝不住人，反而会引更多人冒险进入洞府。”左御轻挑眉梢，学着牧子溪方才的语气说道，“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们剑修那样一心向剑、心无贪念的。”

“那，左道友呢？”牧子溪极认真地问，“明知前路可能有去无回，也甘愿冒险？”

“……我不知道。”

左御敛起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余光瞥过自己空无一物的腰侧。

“我的灵剑断了。虽然回了宗门之后就可以找管事领上一把新的，但，夜山师伯说我不适合用剑。”

上一世至死也没人同他说过“不适合用剑”这种话，而今重活一世，他却连灵剑都断了两次。

这八年来，他满心只想着复仇，竟是半点也没考虑过以后。

灵剑断了尚且能换，可他被断过一次的生路呢？报了仇之后，他的路又该怎么走？

牧子溪浑然不觉自己仅是随口一问，便勾出左御万千心绪。他非但没有听出左御的言外之意，甚至还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夜山真君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有比剑更适合左道友的武器。虽说凡人有言‘剑为百兵之君’，初入道者也大多以灵剑修行，但世间武器十八般，除剑之外亦有佼佼者。左道友年纪尚轻，来日方长，慢慢找寻就是。”

“但愿吧……”左御露出一抹苦笑，不再作声。

那边厢，曙雀阁侍剑长老独不死已将事情来龙去脉与其中利害都同夜山真君说道明白。夜山真君听罢，抱剑沉思不过三息，便转身折返。

原地等候已久的点星宗弟子们忙不迭迎上前去。

“夜山长老，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妖王洞府可是出了什么变故？”“长老，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秘境中尘封着前代妖王锻造的妖刀，此刀可绝妖修命途。”夜山真君眸光扫过眼前一众稚嫩面孔，毫无铺垫，单刀直入地开了口，“妖族打算唤醒妖刀，此刻身在秘境的所有人，都是诱妖刀现世的饵。对你们而言，这或许是机缘，但也有可能是一条死路。”

闻言 ，众人神色各异，一时间私语声顿起。

“须知，为人行事最忌好高骛远。妖王锻造的妖刀，与你们平日所用的灵剑天差地别，断不可抱有侥幸之心！”夜山真君面色肃然，扬声说道，“倘若，你们之中有谁觉得自己的天资实力足以掌控妖刀并使其认主，那么大可前去一试！自觉与妖刀无缘者也不必自惭，秘境内尚有无数天材地宝，这些，也同样是你们能得应得的机缘！”

“别忘了，你们是点星宗的弟子，宗门倾尽资源不是为了培养出不自量力的无能之辈！学会抉择、判断，并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乃是为人之基本！”

“那可是妖王锻造的刀，岂是寻常人等可以随意掌控的？”

有人心存犹疑。

“我已有了本命法宝，还要那妖刀作甚？不如多寻些资源回去好生修炼。”

有人不为所动。

“都说机缘面前人人平等，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结果？没准那妖刀就看上我了呢！”

也有人跃跃欲试。

待私语声渐弱，面对心中已然有了决断的少年们，夜山真君再次开了口。

“现在，给我你们的答案。”

众人不约而同用行动作出了回答——有意一探洞府的弟子目光坚定地踏前一步，打算另寻机缘的弟子则神色坦然地退至一侧。

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夜山师伯，”左御虽是迟来一步，却未错过夜山真君方才那番话，“我也……想去那妖王洞府看看。”

夜山真君侧身看他，未置可否，只抬指轻点左御眉心，在他灵台内封存一道化神剑气：“秘境之中生死自负。你既选择要去，此后便无长者庇佑。赠你剑气一道，万事量力而行。”

一股热意在眉间烙下印迹，左御心内感切万分，猛一抱拳：“多谢师伯！弟子定当平安归来！”

除左御外，所有决意前往妖王洞府的点星宗弟子都得到了夜山真君的一道剑气。

点星宗一行，就此扬镳分路，各寻机缘。

“左道友，你当真要去妖王洞府？”牧子溪追上左御的脚步，语气急切。

左御挂起微笑，故作轻松地道：“自然。有夜山师伯赠我的剑气，就算真有个万一，至少还可以逃命不是？”

“可……”牧子溪踟蹰片晌，毅然道，“也好，那我便同你一道去！”

“子溪？！”

这话落入一旁独不死的耳中，向来临危不惧的侍剑长老罕见地露出了几分讶异之色。

“那妖王洞府如今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不用我再多讲了罢？你一个金丹期的剑修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牧子溪像是生怕自己一转眼人就没影了似的，一把拽住左御的衣袖，转头回他师尊的话：“仇道友曾救我一命，而左道友与仇道友相识，多少也算于我有恩。师尊你说过的，‘有恩不报，乃是小人所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左道友以身试险，故而只好与他同往，遭遇危险时也好有个照应。”

独不死：“……”

独不死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要去就去。我可没有剑气予你护身，自己好自为之。尽量给我活着回来。”

“子溪明白！劳师尊挂心，弟子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