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夫人 > 第22章 朏朏(九)

第22章 朏朏(九)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二十二

斗转星移从不在乎人间小小公主的觉醒。日子按着它该有的样子一天天过去——张曼仍在牢中,妙妙藏在绣坊,秦兰往返于女学和柳府,欢娘与涂绾心院里的灯时不时亮起。

赵徵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她奔走于各官员府中,大理寺、京兆,乃至同御史台谢大人都混了个脸熟。可他们或许笑脸相迎,却远比她善于打机锋。

她难以为这些已功成名就的大人提供价值,自然也无法从他们那里换取她想要的东西。

公主焦躁着,曼娘与妙妙却显得平静。

并不是牢狱浇灭了她们的怒火,不过她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境地。笼中鸟还是阶下囚——有何不同?

“欢娘姐姐!”

妙妙穿着民间姑娘的布裙,青春俏丽。她看见欢娘身后的秦兰,有些惊奇道:“夫人今日怎么也来啦?”

还不等秦兰回应,她先‘啊’了一声,看了看欢娘:“不会是我前两日同姐姐说的...”

欢娘朝她点了点头,她竟然不好意思起来:“诶呀,那只是随口一说,姐姐怎么还当真了...”

“怎么?对你好也不成了?”欢娘逗她,“那我们这就回去。”

“别!”妙妙眼睛睁得圆圆。

“好了。”秦兰无奈地打断她们,“进去吧?”

路上,她同妙妙搭话:“听欢娘说你们楼里曾有个姑娘,教了你识字?”

“是呀。那个姐姐喜欢诗三百——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她扬起脸,有些骄傲:“这篇鹿鸣她最喜欢,我现在还会背呢。”

“北杨姐姐还教了我怎么解——小鹿在原野上吃草;我以笙歌招待客人,客人亦友善待我,一切都遵循着大道。”妙妙脸上露出向往,“多美好。我想让囡囡和婶子们也见见这样的诗。”

秦兰脚步一顿,她重复道:“北杨...?”

欢娘敏感地看向她,妙妙还兀自向前走:“是呀,北杨姐姐。她读了好多书,我们都猜她曾经一定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欢娘却见她的神色越来越不对,低声问:“夫人?”

秦兰不理她,她快步上前追上妙妙:“她现在人呢?还在百花香?”

妙妙被她吓了一跳,答道:“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

“是被赎走了?还是去了别处?”

“夫人。”欢娘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她看着秦兰的眼睛,“北杨前两年就投江了。”

投江了?

秦兰同她对视一会儿垂下眼,她又安静下来。

欢娘不曾松开她,夫人此时的安静不同往常。欢娘同她相伴这几月,知道了许多旁人所不知的秦兰。比如夫人其实很懦弱。

她的镇静是教养,也是伪装。欢娘有时会想象遇见自己前的夫人——她静坐在小院里烹茶观花,脚不沾地。夫人自以为是隐士君子,有一日却来了百花香见到了自己。

短短一瞬,欢娘想起了很多。她想起夫人曾在马车上向她致歉,欢娘明白夫人的愧疚和后悔,也明白夫人几近严苛的自省源自何处。夫人本该是琉璃灯,一辈子被人精心藏在高阁,每日弹去灰尘,不见风雨。

自己与那位柳大小姐的生母是夫人的心病。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欢娘也读过诗经,南桑北杨,北杨恐怕就是那位姜姑娘的名字。

她牵住了秦兰的手,对妙妙道:“抱歉,我们改日再来。”

柳家的马车还停在门口。

欢娘拉着秦兰上了马车,她对车夫道:“回碧涧。”

马车动了,秦兰的泪也落了下来。

自打得知她被人卖走后,这一日早已多次出现在梦中。惠水岸边,那能是什么好地方?北杨又是那样刚烈的性子,秦兰曾无数次在夜里辗转难眠。

从前怎么不知道她喜欢鹿鸣?她在百花香里为客人吹奏笙歌时,是否仍幻想着‘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欢娘坐在她身侧,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后背。她恼恨自己的愚笨,这时候竟同先前涂绾心丧母一模一样,说不出一句安慰人的话。她能做的只有将夫人抱得更紧。

秦兰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的脊背不再挺拔,显出主人的柔弱。可秦兰这几月下来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秦兰,她已不再懦弱到无可救药。

夫人哭好了,从欢娘的怀里挣脱。欢娘恋恋不舍地松了手,看着她拿出手绢为自己擦去泪水。欢娘的手动了动却没有抬起。

夏末的余热中,欢娘觉得胸前那一片泪渍格外清凉。马车停了,车夫搬来脚凳等着她们下车。

秦兰却没动,她抬头,眼眶尚是红的,道:“曼娘的事,或有转机。”

“王尚书压着此案,硬告是绝赢不了的。圣上又想着借此同他们周旋立太子之事,公主与我们也无计可施。这案子越拖,对我们便越不利。”

欢娘听着她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强迫自己动脑子:“你想借北杨这事?可这与王致雍何干?”

“与他无关,我们以私卖家奴告百花香。这本就是连着的,想来能将曼娘这案的风头拖地久些。趁此机会——百花香也乱了,我们再好好查查王致雍。”

欢娘懂了:“你是想他定不是初犯,从前这强抢民妇的事儿肯定也没少干。”

秦兰的背又挺直了,她冷道:“一桩不行,便告他十桩。我不信十桩苦主、天子脚下,王家还有本事一手压下。”

*

夫人强令自己不得陷入自责中耽误正事,可到底伤心,只吩咐了南桑先写信去秦家,详情等她明日过府再谈。南桑领命,一擦眼角的泪,咬牙出了门。

欢娘不放心她,陪她留在碧涧。秦兰止了泪,有几分别样的冷然,既倔强又脆弱。欢娘心疼她,也移不开眼,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

碧涧画室里一如从前,夏末微风吹开轻纱,秦兰将画布铺开,拿镇纸压上。她抬头看向欢娘:“你同我讲讲北杨。”

她对不起陪着自己长大的侍女,起码想将她的样子画下来,牢牢记住,也让她的女儿永远不会忘了她。

欢娘也有些涩然,要说她头一次见夫人,也想起了北杨。原来不是读书的女人都相像,而是她们本就是主仆,从小一起长大。

她慢慢开口。

北杨是个异类,如她那样像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娘子每几年倒也偶尔会有几个。只是她未嫁,却已生育过,这便折了身价。

她又死活不肯放软身段,秋妈妈一狠心,什么客人也往她面前送。不多时,人便疯了。

说疯也不是全疯,疯得真真假假,谁又能分清。欢娘只忘不了她坐在木阶上,身旁围着三五个小姑娘听她说书。她想到什么说什么,讲得最多的还是诗经。

欢娘也听了几回。妙妙的字是她教的,其实这楼里的姑娘但凡识字,多半都承过她的情。而心软者如妙妙,后来虽不说,私下偷偷截了她几位过分的客人也是干过的。只是大家也都明白,治标不治本,她果然还是投了江。

“其实她那时住我边上...”欢娘有些难以启齿,闭上了眼,“她投江那晚,我听见了。我听见她开窗——楼里的木窗都破旧,拉起来吱吱呀呀的。她开窗那会儿我就醒了,却没出声叫她。”

“她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我们谁也救不了她。”欢娘睁开眼,“又谈何是‘救’。在那里活着,谁敢说就比死了好?”

“只是......”

只是话虽这样说,那晚她投江后溅起的水花却总入梦里来。无孔不入,一合上眼就漫起来,水中是她的眼,眼里仿佛在说:看见了吗,我们殊途同归——这惠水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处。

是我的,也是你的。

可我走出来了。

“所以夫人对我有恩。”欢娘盯着秦兰手里的画笔,“夫人或许觉得柳府与楼里都一样,都要我以色侍人。可那是因为夫人没进过百花香,没见过人可以多不当人。”

“人像牲畜,能接客才有你一口饭吃。生病了就丢到仓里,能好起来是你的福,好不起来也是你的命。死了,夏天尸体臭得快,生了蛆才被发现的也有。死后草席一裹,惠水或是后边的荒地就是你的坟。”

秦兰的笔一顿,顿了许久才继续动起来。欢娘也住了嘴,安静地看她作画。

她笔下有神,寥寥数笔就是一个年轻的北杨。画里的北杨斜倚在木阶上,眼里带笑,周围围了一圈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格外小的,被她抱在怀里,看不清脸。

秦兰放下笔,怔怔看了许久。欢娘也看得出神:“夫人画得真好。”

“等南桑回来也给她看看,她虽不承认,可从前却与北杨最好。”秦兰喃喃道,“等非丘长大了,便将这画挂到她屋里去。她总想知道自己亲娘是谁。”

她画了一个下午,画案上的茶早凉了。秦兰入嘴才发现,下意识地蹙了眉。欢娘忙伸手接过茶,奇怪道:“茶怎么凉了。”

第22章 朏朏(九)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