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江城天还没黑，云泽体育馆内外已是流光溢彩、人声鼎沸。

来自五湖四海的歌迷为了这一张演唱会门票，皆是挤破了脑袋。此刻座无虚席的场馆内，密密麻麻的人头，无不代表着百里挑一的幸运。

“小姐姐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下，请问我可以跟你换个座位吗？”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她怎么可能在江城？

曲河星心生惊疑，不自觉蹙起眉，抬头向声源望去——右前方狭窄的过道上，站着一道青色身影。

常吟风穿着青色的薄风衣，微微欠着身子在跟自己邻座商量换座位。

她余光瞥见，先前一直低头看手机的人看自己了，便微微转过脸，笑着跟曲河星打招呼:“你好河星，好巧，你也来看徐重演唱会了呀。”

她是学法律的，不是学表演的，所以此时的故作惊讶可能有点生硬。

“嗯，你好。”曲河星依然是朝她点点头，礼貌微笑，“好巧。”

“哦，你们认识啊……”女生抬头看看常吟风，又往左看曲河星，问道。

“嗯。我刚刚回头看，发现她坐在这里，所以想跟你商量看能不能换个位置。我的位置在那，更靠前一点。”常吟风指指前排。

“哦……”女孩顺着常吟风手指的位置看去，还不错，“行，可以。”

“谢谢你！太感谢了。”

“没事，我还赚了。”女孩笑笑，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

是我赚翻了。常吟风侧身让出通道，唇角笑意更浓，她只好抿唇克制着，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得意忘形。

终于在曲河星身旁坐定，她有点热，脱下了风衣搭在腿上，里面是一件浅色麻质无领衬衫。檀香木手串，随着衣料摩擦和手腕动作，念珠窸窣作响。

她往上挽了点袖口，将双手自然垂放在膝上。身子微微侧转，看似不经意地，往舞台上看看，又环顾了一圈。

常吟风的目光，还有热意蒸发出的淡淡香气，几次拂过左侧靠在椅背上的曲河星。

曲河星打过招呼以后重新垂下视线看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单词。

嗯，她好像没有继续搭理自己的意思。

常吟风再往左瞥一眼，看她指尖点一下侧边，页面就翻动一下。哦，可能是在看英文原版小说。

手指在膝盖上弹琴一般轻敲着，常吟风有些紧张，大脑飞速运转，自己要怎样再起一个新的话头。

好热。CPU要烧了。

轻轻敲动的手指顿住，指尖开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侧前方的小窝。

“咳咳……”她轻咳一声，喝了口水。

曲河星又翻过一页。

“你在看英文小说吗？”常吟风无声吸了口气、呼出，小心翼翼地往左边倾了点身体。

“嗯。”曲河星视线偏转，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搓着膝盖的手指。

“那你英语挺好啊，我听说钟暾不大喜欢英语，她没找你补习过吗？”

聊一聊共同好友，总不会冷场吧？

果然没有冷场。曲河星微扬起头望着天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是不同于方才疏离客气的笑。

“没有。她高考英语差两分才及格，不过依然考上滕大了。”

钟暾的目标很简单，留在滕城就好，所以她考了滕城最好的大学。

常吟风听得目瞪口呆。这家伙，这么厉害的……

“那她其他科目都很厉害吧？”

“嗯。”曲河星赞同地点头，“除了英语，其他科目都是拔尖的。”

除了英语。

含江亭外，夕阳挂在山腰，江流涌起赤波，空气明亮、炽热。

钟暾随手从书包里揪出一张不及格的英语周考卷，从中间撕开，递给曲河星一半。

「呐，用这个垫着好了，凳子上有灰。」

曲河星接过，先看了眼分数，47……或者49。她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益，便将卷子铺好，坐上去。

一些回忆像江水滚滚而至，如今散在江水中的夕阳，已是别人梦境中的初日。

她望了天空一阵，顾自笑笑，又重新开始看书。

常吟风:???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又把天聊死了?常吟风身子有些无力地靠回座位里。

从江昀那里打听到曲河星准备抢徐重演唱会的票，常吟风毫不迟疑加入了抢票队伍。

不管曲河星能不能抢到票，只要自己抢到了，就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来江城。

或许还能借着给她现场直播，跟她视频，然后，再多一点接触呢？

现在坐在曲河星身旁，明明已经是最理想的情况了，可是……

她是单纯的高冷，还是只是不太想搭理自己?

可恶的钟暾！一问三不知，分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透露一点会肚子疼啊？

常吟风在心里打定主意，清明过后找个好天气，举办本学期第一次社团活动，再把钟暾按住严刑逼供。

*

钟暾揉揉鼻子，忍住了一个喷嚏。

两人走在小区里的林荫道上，钟暾晃晃程如箦的手，问她:“猜猜今晚宋阿姨煮什么?”

“我猜不出来，”程如箦笑着摇头。宋阿姨每周做的菜都不一样，没有规律可循，“嗯，我还是想想……”

四月的日色变得更长，此时已经快七点，但透过树影看见蓝灰色的天穹，有那么几处还泛着点儿雾白。

小区里路灯刚亮起，空气中残留微微的湿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急促猛烈的刺啦声，钟暾吸一口气，闻到了花椒和大蒜炸香的味道。

她脑海里霎时浮现出冒着烟的热油锅，被放入犹带水珠的青菜的景象。

站在单元门前，钟暾驻足望了望自家阳台——开着窗，灯亮着，客厅灯是暖色的，灯光流进傍晚的雾蓝之中，点亮了一片树叶。

她猜宋阿姨已经炖好了汤，需要炒的菜也已备好材料，只等下锅了。

爷爷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时没准在看时间，想着钟暾怎么还没回家吃饭?

“我猜……有酸萝卜老鸭汤。”程如箦转过脸看她，笑容有些自信。

“嗯，为什么？”

“宋阿姨上周有说过，她冬天泡的酸萝卜很不错，适合下次给我们炖汤。”

“小聪明，不愧是你。”

两人一齐踏入单元门，楼道里灯没亮，有些昏暗。钟暾没有像往常一样跺跺脚让声控灯亮起来，脚步轻轻的。

程如箦准备拍下手，手被握住了，侧脸落下一个软软的吻。

“不愧是我女朋友。”

“走，回家吃饭饭～”

钟暾跺跺脚，灯亮了。

两人牵着手占据了整个楼道，继续讨论着今晚还有些什么菜，不疾不徐地往楼上走。

钟暾的食指中指也沿着扶手，一直爬到自家的楼层，这才跳下来，伸进衣兜里找大门钥匙。

门开了条小缝，一绺灯光透过门缝漏到走廊上，她没有松开牵着程如箦的手，刚要拉开门，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

“爸，钟暾回来了。”

钟暾听见这声音愣了愣，满脸笑意瞬间垮塌，深吸一口气。

程如箦听出这声音不是爷爷的，她转头看钟暾，刚想问是有客人吗，就看见钟暾脸色不太好。

她咽下要问的话，轻轻捏了捏钟暾的手，“怎么了?”

钟暾咬着下唇内侧，转过头看她一眼，将胸口憋着的气缓缓呼出。“钟岳阳回来了。”

“啊……”程如箦再次体验到早上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手不自觉就抖了抖。

早上才见过钟暾的妈妈，这会儿又要见她爸爸了？

天啊，至少给人一点心理准备，或者让她缓一缓吧。上午的画面时不时还跳出来，让她在上课时也忍不住想，自己在钟暾妈妈那里印象怎么样？会不会不够好?

这感觉像是马上要考试了才发现自己还没复习，拉开门，就要进考场了。

上午裸考了一场，没想到晚上还有一场。

完了。要挂科了。

这边正在胡思乱想，钟暾空出的手没有急着开门，而是轻柔地摸摸她的脸，凑近她的耳朵低语:“不用担心，他和我妈妈不一样的。我跟他关系本就不好，以后也不会多来往。”

“你就当他是陌生人好了。”

听完程如箦的紧张又变为难过，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程平的身影形形色色——开车带一家人出门游玩、玻璃窗那头戴着口罩手套认真工作、超市归家两手拎满口袋、匆匆赶来送一包药茶又离开……

一些本该属于钟暾的东西，因为变质而被她丢掉了。程如箦觉得很遗憾，心疼少女那些匮乏而孤独的时光。

“好。”程如箦抚了抚她的手背，轻轻回答。

*

体育馆里闹哄哄。拍照的、视频的、直播的、走来走去的，周边兴奋的热浪滚动，显得有一处的沉默拘谨像块礁石。

常吟风轻靠在椅背上胡思乱想之际，瞥见左边的曲河星终于动了动。

她举起手机，拍了一下舞台，然后微垂着头，像是在给谁发照片。

一票难求，抢到内场给好友分享下现场也不奇怪。

舞台上工作人员还在忙忙碌碌准备，周围叽叽喳喳，热闹程度堪比滕城大寺问心院外，每年正月十五的庙会。

“我看好多人拍照啊，你要拍吗？我可以帮你。”常吟风转头问她。

“……”曲河星打字的手停下，看向她，客气笑笑，婉拒。“谢谢，不用了。”

她将未完成的句子输入完整，发送，在等待的间隙里若有所思，轻声补充:“如果你想拍的话，我可以帮你拍。”

“什么？”常吟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可以给你拍。”曲河星将手机反扣在膝上，重复了一次。

声音很平静，脸上是代表着礼尚往来的浅笑。

可能，应该，或许，曲河星也不是那么不好接近吧？

常吟风心里猜测着，犹豫一闪而过，试探着问她:“那我们可以合照一张吗？”

对方的浅笑消失了，有些惊愕的样子。

“那个，不，不可以就算了，那你可以帮我拍一张吗？”

“哦，可以……用你手机还是我手机?”这下回答得很快。

“都可以。你的吧?”常吟风脑子漂移过了个弯，补充了一句。

当然不可以是自己的手机，得把自己留在曲河星的相册里，然后等她用微信将照片发给自己。

两人的微信聊天框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是时候捞上来了。

“好。”曲河星点点头，解锁手机屏幕，打开相机。

于是常吟风将风衣放在椅子上，站起身，背对着舞台，手里拿着应援棒，歪着头，微笑着看过来。

她笑得很矜持，可是她的眼睛好像在闪光。

曲河星举起手机，看着屏幕里的人影晃了晃神。半月前桃园里意气风发的少女形象与此刻重叠、分化，让她产生了一种虚幻的错觉。

没说什么，曲河星按下拍摄键。“好了。需要多拍几张吗？”

“可以了可以了，谢谢你。那，麻烦微信发我一下吧?”常吟风也见好就收，转身坐回椅子上。

“好。”

微信收到一张图片，就只有一张图片，原图。

常吟风点开，随手保存了，再次偏头说了声谢谢。

曲河星也依旧是淡笑着，说声“不客气”，就没有下文了。

常吟风只好锁上手机，开始望着舞台发呆。

她是单纯的高冷呢？还是只是不想搭理自己呢？

前排有三个女孩子，正聚在一起拍照，笑着，其中一位手里拿着周边小扇子。

常吟风想，如果下一次她们拍照，扇子正面朝外，那就是高冷，反之则是不想搭理自己。

女孩放下扇子，拿起了应援棒。

行，如果下一次她挥一挥应援棒，代表高冷，不挥，就是不想搭理自己。

女孩突然把应援棒塞到了同伴怀里，双臂举过头顶、弯折，比了个大大的心，笑得很灿烂。

……

常吟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咬着唇缓缓呼出。

她把手串摘下来攥在手里，两手放在膝上，开始一颗一颗地慢慢数起念珠。

数到第五十五颗，听见有人问:“你学佛吗？”

啊？常吟风拨弄念珠的手指停住。

刚刚也没跟菩萨许愿啊？冰山美人居然主动搭话来了?

unbelievable、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远离颠倒梦想……

不对，这是真的啊！

她转头，看见曲河星目光停留在她手里的念珠上，因为好奇而微微睁大了眼。

眼睛真好看，比江大桃园里的桃花还好看。

“啊，哈哈，不是。我这个是奶奶留给我的，说心浮气躁的时候就数数念珠……”

心浮气躁?曲河星点点头，“哦。”

曲河星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心浮气躁，毕竟这不关自己的事。可是她学不学佛也不关自己的事，为什么要问呢?

可能那一瞬间有点好奇过头了，以至于没忍住就问出口了。

初见时有些拘谨，在昏暗的KTV里，歌声很好听。当晚她找钟暾要到自己的微信，网络上的她却很话痨，没话也要找点话。

再见是在江城。头天晚上演技拙劣地扶着朋友，说她喝醉了；隔日在桃园里舌战折花大妈，并大获全胜。

然后是今天。明明上次唱歌，一首徐重的歌也没点，今天不远千里来听他演唱会。

再就是刚才，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闭着眼安静地数着檀木念珠，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真有意思。

不必深思。

常吟风又拨过三颗珠子，越数越不自信，刚刚数到第几颗了？

好烦啊，数珠子也不能心平气静了。

演出快要开始，曲河星不再看小说，手机扣在膝盖上，安静地望向舞台。

钟暾到底是怎么跟她交上朋友的？这也太难了吧……常吟风将手串重新绕回手腕，有些颓废地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无声地仰天长叹。

路漫漫其修远兮……

*

钟暾牵着程如箦的手走进客厅时，沙发上两个人都回头看。

“爷爷，我们回来了。”

“爷爷好。”

“你们回来啦，去把东西放下，洗洗手就过来吃饭吧。”老人冲她们摆摆手，笑呵呵的。“岳阳，把钟灵叫起来，这会儿睡不醒，晚上就睡不着了。”

“好。”钟岳阳站起身，没急着去父亲的卧室，他又看了眼钟暾和她牵着的女孩。

他离开滕城那天钟暾把他们一家送下楼，他还挺受宠若惊的。谁知钟暾看着韩阿姨和钟灵的背影，沉声通知他「我谈女朋友了。」

她单方面将自己和程如箦的进度条拉满，然后在钟岳阳震惊的目光里，走到钟灵身边，摸摸她的头，再次作别，转身走了。

微信里，两人的聊天停留在一句「爸爸没意见，下次可以带回家看看吗？」

钟暾没回复。她想，你的意见重要吗？

“……”钟暾与他对视，碍于爷爷在场，只是平静地叫了声“爸”。

“叔叔好。”程如箦察觉到气氛不对劲，跟着轻声打了个招呼，微微欠身。

“啊，小姑娘你好。”钟岳阳绕过沙发走过来，一身休闲西装，身材高大，热情爽朗地笑着。

他心里有十足的把握，这就是钟暾的女朋友。看父亲的态度，钟暾不是第一次带人回家了。

还没来得及拉拢人心，钟暾的脸色更沉了，鼻间冒出短促的气声，听着有些不耐烦。

钟岳阳只好尴尬地搓搓手，停在几步之外。

程如箦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晚在停车场，就是这个男人，让自己误会了钟暾。

“叔叔叫我小程就好。”程如箦语气礼貌客气。

“哦，小程你好。欢迎欢迎，经常来——”

“爷爷我们先回屋了。”钟暾打断他的话，带着程如箦向自己房间走。

“好。”爷爷依旧是笑呵呵的，不忘冲厨房喊一声:“小宋，孩子们回来了。”

厨房里传出宋阿姨的回应声。“好嘞！”

钟暾的肩膀好像绷着，脚步决然，沉稳地走着。程如箦跟在她侧后方，低头看两人相牵的手，捏了捏钟暾的手指。

两人步入房间，门关上了。

书包扔在床上，钟暾背抵着门，将人抱在怀里。下巴轻磕程如箦肩上，几个呼吸之后，身体终于渐渐软下来。

她不说话，程如箦也保持缄默，搭放在她腰侧的手轻轻拍着，像在安抚婴儿。

自己这是个什么家庭啊？阿姨和叔叔之前是不是不太清楚，所以才答应了小四和自己在一起?

突然有点恐慌，钟暾紧了点双臂，将人圈得更紧了。

隔着门板，传来走廊上哒哒的脚步声，“姐姐！姐姐！”声音还有些含糊。

小孩儿被叫醒，听见姐姐回来了，跳下床一路小跑来敲门。要姐姐抱，还要听姐姐讲故事。

门那边抱着的小情侣都被吓了一跳，双双转头看着门。

钟暾松开程如箦，惊魂未定地帮她抚着背，又拍拍自己胸口，这才打开门。

一只小猴子立时就钻了进来，刚要挂上姐姐的腿，一看面前杵着四条腿，便仰头看。

两个姐姐。有一个，没见过。

钟暾将她抱起来，看向程如箦，笑了。“这是我妹妹钟灵。钟灵，叫姐姐。”

小孩儿却突然害羞了，往姐姐怀里拱，安静片刻，才回头看，葡萄似的眼珠子直直地望着程如箦。

程如箦被小孩看一阵，抿着唇不好意思笑笑，先弯下腰跟她问好:“你好钟灵，我叫程如箦，你可以叫我小茹姐姐。”

“姐姐好。”稚声稚气的，一个“好”字像草书笔画般，在空中飘来转去，最后消失在上扬的尾音里。

“她好可爱，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程如箦抬眼看钟暾。

“那当然……”钟暾捏一把钟灵的脸，刚要继续说点什么，因为微笑而略微眯着的眼睛蓦然睁大，瞳孔盛满了惶恐。

坏了，这个小家伙回来了。

突然忘了作话该说点啥，那就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吧～